小时候的窗在炕的一头,窄窄小小,两横多竖形成长方格的槐木窗棂,木质经久松腐,指甲轻抵就会留下“一弯月牙”;窗棂呈旧灰褐色,贴近一闻腐木和尘土混合的气味,是日后怀想里家的气息。窗棂上贴着泛黄的白纸,小虫落在上面,轻风扑在上面,窸窸窣窣。那小小的窗躲在一边,又隐在屋外石榴树下,只在清晨被你看到。
那是棵怎样的石榴树啊?干黄的皮斑驳脱落,露着湿润白绿的肌骨,根部还在地下就开始分叉,一出地面就五六枝倾斜着向上,去争夺阳光和天空了。于是看起来那不是一棵,而是一蓬石榴树。待树冠初成,那又不是一蓬,而是一片小林了。这就成了一个林木荫荫、清风习习的小院了。枝叶一浮动,叶影里露着干黄的土坯墙。围着树干周围蓬起一圈土,围成一个一米多的凹凼,隔几天往里灌透两大桶水,石榴树咕咕地“饮”下。
树与窗是自然的拍档,鸟与树是不可分割的共生。
鸟雀里最常见的自然是麻雀。白天雀音隐在熙攘的人声车流声中,只给有颗闲心的人听到;晚上它们就宿进树里,稍离地面就铺展在树冠的石榴树上,它们就那么抓着树枝睡去,像结了一树圆鼓鼓的灰褐色石榴果儿。待晨光熹微,金黄的阳光透过树冠,一束一束透进白窗纸,白窗纸就成了辉煌的了。阳光洒在花被褥和醒了的孩童脸上,那孩童经过一夜睡眠,脑海焕然空明,用来盛放这么一个清晨,她出神地瞪着辉煌的白窗纸,白窗纸上映着石榴树枝叶浮动的影,那满树的雀儿就在这影里伸伸腿、蓬蓬翅,呷嘴作了最后的呓语,接着就“呀呀驾驾”的群语欢呼,交谈着昨晚的梦境了。
那时的晨是有鸟声的,鸟声翅影上结着远山晨露的梦。那时的阳光是金黄色的,金黄色的光晕带着菜饼的香味儿。晴天、绿树、清风、淡山、幽径、禽语、虫鸣、夕照,那时的生命是被自然的汁液喂养大的,每个生命都是自然结出的果,是自然的一部分。
松落的生命与松落的晨,总觉得是树带来的,是树后藏着的土坯墙带来的,是那扇窄窄小小的窗带来的。读过汪曾祺的《昆明的雨》,最羡其细节的描写功夫,还不忘雨里那独脚的鸡。春末夏初,细雨连着的几日,不急不缓,不眠不休,午后直到夜间。檐下的鸡便蓬了羽,一只脚完全缩进羽里,眼睑睁睁闭闭,在萧索的寒凉里无止息地睡着了。素笔淡墨,时光汩汩,静谧从容,引你感受生命的温和美好又怅然若失。“浊酒一杯天过午,木香花湿雨沉沉。”过午的人生,一碟花生米,两粒人影,半日痴语,正是时光的雕镂;过午的人生,不再呼朋引伴,“眼前一笑皆知己,举座全无碍目人”成了童稚呓语。此刻,来时的一路喧嚣全都哑然失声。知交零落,唯书如浮木,助我泅渡孤独之海。我们足下的这条时光之河,只能顺流而下,无法逆流回返。我不断地回望,那清明的纸窗树影,成了缅怀或向往一种隽永的生命体验的特殊符号。
后来住了楼,再后来搬到县城,窗外除了楼房还是楼房,远处除了车行还是车行。
某周末打扫卫生,拉开窗帘,硕大的飘窗一下子涌进如瀑的阳光,就在这辉煌的阳光里,在白亮亮的玻璃窗外,绿浪翻涌,楼下那棵苦楝子树年年攀高,此刻已经簇拥在了我三楼的窗外,我定住了,心里涌动着各种盛赞的词汇。我拿起手机,等风来,一阵小风,树叶婆婆娑娑、柔柔颤颤,像绿绸起了微波。一瞬风急,叶群东顾西展,疾舒长臂,慢卷腰身,仿佛在乍响的乐声里狂舞着了。这乐舞时缓时急,时舒时骤,最终慢慢地停滞,余音袅袅,世界重归于静寂。与窗外一棵树对视,我心荡神驰,久久回不了神。此后,我常常打开窗帘去探视它,内心生出多少浸透身心的静与净。
工作单位是学校,人多,校园广大。广场四周,教学楼后,操场周围,处处都是花树。每间教室、办公室,都比日常居住的房子有更多更大的窗。窗外,黄白碎绿的小叶黄杨散着幽香,围着小松坡、密竹林,四角飞檐的小亭子,隐着多少棵石榴树、山楂树、大瓣小瓣的木兰花;成队的樱花树唱着歌,蓬生的紫荆花侧展腰身,好像随时都能掬云捧月广袖曼舞起来。柿子树主干矮壮,皮粗黑斑驳,冠旁逸斜出,又不择地势,土坡石壁漫山遍野,得着山野神韵,是山野的慧心与禅意。窗外花园里的柿子树,从山野伐来也有十几年之久,至今仍旧是齐头钝脚,直直地向上,小小的树冠显着笨拙与凄惶,有点“客居者”的意思。露深夜重,不知这移来作美的柿子树,可会做着归往山梁的长梦?
我获得过一些荣誉,确切来说,应该说是一些证书。某日整理橱柜的时候,我把它们清理出来,想挑一些没用的扔掉。我翻检着,岗前培训证、资格证、聘任证、普通话证、三笔两画证、双优教师达标证、计算机培训证、优秀教师证、名师证、带头人证、教学能手证……我想起某篇好像鞭挞旧时代的文章里写有给人颁发一个什么“好人证”,心底浮起一股酸楚,人生何以有那么多的证。
记得有一次名师培训安排在烟台一基地,午餐和午休时间各十五分钟,晚上讨论总结会后,我们出来走走,想看看这个像庄园一样的基地全貌。我选择往灯火更幽暗的西边走去,不知不觉竟然走了半小时,初夏的夜风凉凉地拂着脸颊、胳膊和柔软的衣服,我忘记了白日的一切,轻松愉悦,又怅然自失,我感觉到我的身心无限地扩大起来,同时又无比渺小。幽暗的灯影里,周围全是果园和荒地。出了西门,竟然看到路北边是一片湖水,水面在静夜里黑漆漆的,闪着黑的光,我感觉就要被这因为黑而像深渊的水面吸进去,赶紧逃跑似地回到了有路灯的地方。灯光下一只金灿灿的小刺猬极快地钻进路边草丛里不见了,我追了几处,翻开草丛,再也没寻见它。它连同这夜里的一切,把一个词送在了我的面前:大自然。我的心又自失和愉悦起来,才看到这条路有多长,住处那片仿古的园林阁楼还只是模糊的灯影,北望就看见广大的天了,接着是林立高耸的楼宇,一栋栋一排排,顶边是实实的漆黑色,在黑灰透明的薄天里勾勒出让人惊叹的壮观长阵,它们高低错落,时疏时密,有断开的几处,应该是被地面的长路隔开,夜里远观,物体全都失了厚度,只剩颜色和平面的形状,是剪影了,那隔开楼宇的路,就感觉不是通往远处,而是像把楼宇劈开,通往天上似的。
在长长的楼阵剪影上,有无数黄亮的方形小点,映得那楼宇幽幽暗暗,我想那是平生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会了“万家灯火”,它们宁静不语,又暗流涌动,是人世见最深的海。
在我和这远处的楼宇之间,也是一片幽暗的黑。身边的先是一片矮树,或者就是灌木丛,再远处灯影勾勒的树冠顶部轮廓像塔尖,像浪涌,像一顶顶拨开夜色待发的帆——眼前不是树,也是一片鼓浪翻涌的海,可是海面无声无息。偶然一只夜枭的叫声,将这黑色的静寂衬得更广大了。
白日繁忙的人世和这夜间默默的自然,幽暗地对照,各自茕茕孑立又形影相随。灯光映出树影,天光镂刻楼形,这壮观的透光的黑色剪影,将盛大的人世和更盛大的自然和盘托到我的面前,我跳出肉身俯瞰这两种盛大,倾听这两片海水的激荡,时空与自我、亘古与变幻、追求与意义、汗水与消亡,一种广大而温暖的悲伤和感动、悲悯与同情,如花如雾,在这漆黑的夜幕里大朵升腾。自然以它特有的静寂和广大向人类发出召唤,像天雷滚滚砸向地面,像春雨窸窣湿润冻土,像炊烟起处悠扬着你的乳名,爹娘喊在外的孩子回家吃饭。
我的理想不过是当一名老师,有一群孩子、一间小屋,屋里生着炉火,背后是一张大书橱,盛放着我能想象出来的所有的书,回头就能找到,而我坐在书桌前写作。我那本应读书写作的时光呢?它们都去哪儿了?我全部的时间都在用着,用来忙碌,用来完成,用来荒度。现在有很多流行歌曲在高潮或起承转合处穿插戏腔,是一种溯源,戏腔一响,抖风尘,落清霜,是回归的味道。是时候归来了,我可在归来的路上?我归来的步伐,或是在沉思里开启。
我带着空洞归来,带着思想归来。每一点思想都偎着年轮的印,或是结了看似渐渐无痕的痂。眼神里直白的热情和光彩,单纯和所有因单纯而生的快乐、连同唯其单纯不能到达的深刻,都被时光的透明之茧裹覆,预备破茧时的更加热忱和光彩,更加单纯而深刻。
我带着晴朗归来,带着雨雪归来。阳光或是雨雪,都被掸落在脚边的地上,又辐射溶入肌骨身心。或许是因为承载太多,我的身体不再轻盈;或许是负担太重,我又不得已渐渐干瘪。我带着迷惘归来,带着稳健归来。迷惘与苦痛,是秤杆上那颗定盘的星。我带着疾病归来,也带着健康归来。每一次康复无恙,原来都不是最初的康健。
我从异乡归来,从家乡归来。我出走的十几年,连同之后的几十年,每一步都在归来。不见了那条总是一半落着阳光的胡同,和坐在门口石块上老远就喊我乳名的胖婶——“小苏,回来啦”,那声音成了一种象征,萦绕在耳边。时光是滚滚的车轮,我归来的每一步都显得紧迫。窗外有一片树林,俯瞰这楼宇,我听到了催人的年轮之声。你看,窗外是有棵树吧?它沐光经风,树上传来鸟鸣,那鬓白的孩子已拂去风霜,请为他揽星辰,并带他回故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