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跑结束后,薄薄的晨雾还未散尽,我已站在锦秋社区第一小学南边与之一路之隔的湾边上,对着偌大的水面开始调整呼吸。25年前,这里还是麻大湖的一部分,我们叫它“大湾”,是通往麻大湖深处的船道,那时是莲藕、芦苇、蒲草等水生植物的天堂,如今却只剩下顺着湾边浅水区里一小片一小片断断续续的新绿了。这些水生植物,曾经在推土机的轰鸣声中瑟瑟发抖,宽阔的水面和葱绿的碧浪,一两年间就变成了笔直的马路、书声琅琅的校园、繁忙的工商业园区、村文化广场和宽阔敞亮的农家院落。如今,一棵棵墨绿葱茏的蒲草又开始在湾边的浅水区里刺破碧波,倔强地站了起来。调整完呼吸,我蹲下身去,用手去触碰这些长剑般的绿色叶片,晶莹的露珠便从蒲叶上滚落到手上。刹那间,仿佛父亲用他那粗糙的手掌覆在我的手背上,对我说:“轻些,别伤了蒲心。”
小时候的记忆里,蒲草总是与父亲用廉价烟叶卷的喇叭烟“纠缠”在一起。他老人家用轻微打湿的蒲绒搓成手指粗细的长条,然后用废旧报纸裹住粘好边,蘸点菜油后点燃又吹灭明火,暗火中的蒲绒条便能安静地在角落里慢慢地燃烧一天还多,他就可以用这火种点喇叭烟,母亲也可以引火做饭。曾经的大湾里,青白的烟雾在蒲丛间袅袅升起,与晨雾融为一体。那时我总疑心,这些雾气,约莫有一半是来自割蒲草的父亲抽喇叭烟时吐出的青烟。现在想来,蒲草的确是最具烟火气息的植物。《国风·陈风·泽陂》里那句“彼泽之陂,有蒲与荷”,描绘的或许正是这人间烟火与自然清韵交融的景象。
熹微的晨光中,习习的微风携着淡淡的水腥气息拂过,水面漾起的层层波纹,将我的倒影与蒲草的影子搅碎又糅合。这景象让我忽然想起《毛诗正义》里的解释:“蒲,水草也,柔滑而温。”这种柔滑而温润的特质,使蒲草成为我国先民最早利用的水生植物之一。《周礼》中记载,“蒲筵”乃祭祀必备。郑玄注云:“蒲筵,以蒲为席,缁布为缘。”想来先祖们跪坐在蒲席上祭祀时,膝盖下正是这种带着水汽的柔软。如今据考古证实,河姆渡遗址中就有蒲草编织物残片,数千年前的纤维依然保持着惊人的韧性,怪不得在《孔雀东南飞》中,古人在描写焦仲卿与刘兰芝至死不渝的坚韧爱情时,有“蒲苇韧如丝”之句。
“采采卷耳,不盈顷筐”,《诗经》里那些采撷植物的女子,想必也采过蒲黄。父亲说,端午前后的蒲黄最是清香好吃。撕开浅绿色的包衣,里面金黄色的蒲黄像流蜜一般诱人。唐人孙思邈在《千金要方》里记载,蒲黄“主心腹膀胱寒热,利小便,止血消瘀”,而宋人苏颂在《本草图经》里更详述其“处处有之,春初生嫩叶,出水时淡黄浅白色,茸茸然”。此刻眼前的蒲草却显得伶仃,叶片不再“茸茸然”,却挂着风刮来的各色塑料袋,真是大煞风景。
我脱下鞋袜,卷起裤管,下到湾里去清理这些塑料袋。水渐渐没过膝盖,行进中惊起的几只野鸭掠过水面,翅膀拍打声惊醒了沉睡的蒲丛,这些绿油油的蒲草,便齐刷刷地轻轻舞动起来。这场景莫名令人想起《楚辞·九歌》中的湘夫人:“沉有芷兮澧有兰,思公子兮未敢言。”洪兴祖补注曰:“楚人名水涯曰澧。”屈子笔下那些泽畔香草,蒲草当居其一。东汉王逸在《楚辞章句》中说:“言沅水之中有盛茂之芷,澧水之外有芬芳之兰,异于众草。”其实麻大湖中的蒲草,又何尝不是“异于众草”的灵物、信物?蒲扇,蒲扇,我们这里称扇风驱蚊的扇子为蒲扇,就是因为这扇子是由蒲草制成的。据传说,七仙女与董永在老槐树下成婚时,手中所持的团扇就是由蒲草细细精编而成,这种团扇精美素雅,至今仍在我们这里盛行,不过,现在大多用作装饰品,早已失去了它原来的功用。而在《九歌·湘君》中也有“采芳洲兮杜若,将以遗兮下女”的描写,从而更证实了以蒲草及编织物为信物是古老的习俗。
我的手指轻轻地摩挲着光洁、翠绿的蒲叶,那剑刃般的棱线在阳光下泛着象牙般的光泽,忽然间,摸到一处不规则的凹陷,是齿痕。父亲说过,过去的饥荒年月里,蒲草的根茎救过无数的人命。后来读书知道,蒲根更是救过孔圣人的命,故而蒲根又被叫作“圣人菜”。《诗经·大雅·韩奕》中有“其蔌维何?维笋及蒲”的记载,证明早在西周时期,蒲笋已是贵族宴席上的美味。因孔圣人整理编纂过《诗经》,危难饥饿之际,他吃蒲根也就成顺理成章的事了。陆玑《毛诗草木鸟兽虫鱼疏》说得更明白:“蒲始生,取其中心入地者,名蒻,大如匕柄,正白,生啖之甘脆。”这白嫩的蒲心,此刻就藏在我脚下乌黑的淤泥里,只是如今大家丰衣足食再也无须来采撷充饥。不过,很多高档饭店却有这道“圣人菜”,但我却只叫它“忆苦思甜菜”。
水边传来“咔嚓咔嚓”几声脆响,拨开蒲丛抬头望去,几个送孩子上学的家长正折断蒲棒,转身递给孩子们,孩子们挥舞着蒲棒追逐打闹。金黄的蒲粉漫天飞舞,恍如杜牧笔下“蒲根水暖雁初浴”的意境破碎在银铃般的笑声中。太阳爬上树梢,我在大湾东南角靠近渠畔的偏僻角落里发现了一大片完好的蒲丛。窄窄的修长叶片在阳光中画出优美的弧线,宛如卫夫人《笔阵图》中形容的“横如千里阵云”,这意象让我想起苏轼《仇池笔记》里的轶事:他见僧人居简以蒲草为笔,书字清婉,遂作诗云:“晴窗晓抹洛神赋,夜火闲抄《贝叶经》。自笑年来常苦饥,求田问舍愧渊明。”蒲草与文人墨客的渊源,竟能穿越千年而来,并叩击我的心扉。
阳光如炽,蒲草在风中沙沙作响,这声音多像父亲编织蒲席时,清爽的蒲叶相互摩擦的声响。他老人家用几十道工序处理蒲草:收割、晾晒、蒸煮、捶打、分缕、浸泡……最后编织出的席子冬暖夏凉。明人高濂在《遵生八笺》里记载:“蒲席出江西,柔韧而温,夏月用之,不苦于暑。”而李渔在《闲情偶寄》中更盛赞:“蒲团之制,夏月甚宜。”这些文字记载的复杂工艺,现在能完全复制的工匠已凤毛麟角,大多只存在于博物馆的影像资料里了。但世人岂知,我们麻大湖的蒲席当年也曾西进济南府、东入青州城。
学校上课的铃声,惊起了大湾深处的一群野鸭,它们振翅飞越头顶时带起的水珠打湿了我放在身边的宣纸拓印本,前两天拓印的蒲叶纹理在水滴的润泽下,慢慢地晕染开来,像极了敦煌遗书《茶酒论》残卷的笔迹。我忽然悟到:蒲草不仅是实物,更承载着文明的记忆。从《礼记》“莞簟之安”的蒲席,到《东京梦华录》记载的汴河蒲市;从陆羽《茶经》推荐的蒲包贮茶法,到沈复《浮生六记》中芸娘制作的蒲草盆景,这种平凡的水草,始终在中华文明的肌理中生长。
回家经过安氏老宅废弃的前院,荒凉的天井里竟然发现半张残破的蒲席,经纬间好像还残留着父辈的掌纹。指腹抚过这些发黑的蒲纤维时,突然想起《西京杂记》里的故事:汉武帝为李夫人作“蒲梢宫”,以蒲草装饰殿宇。几千年过去,帝王的宫阙早已化为尘土,而麻大湖里的蒲草依然岁岁枯荣。
晚上,月亮升起来,我刚刚在湾里采撷的几支新鲜的蒲草散发着清苦的香气,它们像是“古老的标本”,长久地寄寓在我的生命里。再过几天就是端午节了,我捆起这几棵蒲草来与艾草一起挂在门楣之上。是夜,碧空如洗,微风轻拂,湾畔静谧的银辉里,偶尔传来几声清亮蛙鸣,让人心神澄澈。而锦秋小学的红色霓虹标识灯倒映在水面上,与摇曳的蒲草影子重叠在一起,构成了一幅奇异的、现代版的“潇湘蒲石图”。我忽然明白,自己寻找的从来不只是植物学意义上的蒲草,更是那根连接着《诗经》时代与当下的文化血脉,它柔韧如蒲丝,历经几千年浸泡捶打而赓续不断的华夏文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