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版:06版
发布日期: 2025年06月09日
散文
明心二题
○刘玉梅
文章字数:4,022
  (一)“与嘴巴和解”
  我的眼睛是我的朋友,我的嘴巴是我的敌人。眼睛的宁静和敏锐与生俱来;嘴巴的教养和圆融是从小缺失的一课,这一课,在漫长的岁月里日日以更深刻的形式补着,但我还是不大喜欢它,除了品尝美食,更多的时候,它实在应该紧紧地闭着以减少伤害和不必要的麻烦。所谓的“无心之失”多因它而生,它是破坏宁静的“元凶”,况且浪费时间的“罪魁祸首”除了一些芜杂的欲望,再一个也就是它了。
  天生回避一种热烈的人,抗拒一些过于热情的交流,语言的和身体的。对方把我们的关系说得过于亲近或者赞美之词远超过实情,我会窘迫得不知如何回应。同行女伴若是挽起你的胳膊,我不但无法因此感到亲密,相反会产生一种深刻的不知所措。另外,近来常常觉得看一切都是时间,时光之流汤汤,虚度之痛深切。
  于是我远离人群,归往独处,非必要不出门、不聚餐,把日子过成“办公室-家”两点一线,一年不长也不短,我感觉我的心无止境地沉下去、沉下去,像身处一口深井,抬头只能望见润湿的青苔和更高处一个小小的光斑,那里隐约有人影闪动,但听不见人声。毫无疑问,我陷入了孤独和寂寞。我尝试拨通朋友的电话,但话一出口清晰地感觉到那不是自己的心意。这一根细细长长又看不见摸不着的电话线,并不是我归岸的缆绳。我侍候几只小狗,种树修花,洒扫归置,读点老书,从书里发现新的好书,买来再读。这样持续了一年,我发现我从深井里上岸了,我站在海边,晨昏静寂,望见远处黑色的岛屿,更远处的市井霓虹,耳边辉映着鼓浪翻涌的侘寂之声。宁静在日子里生长,偶然躺在摇椅上看广远的天,长天也默默地看我,忽而有一种“天公不语对枯棋”的感觉弥漫开来——独处和阅读的妙处渐渐地突显出来了。每天说了许多的话,又仿佛一句也没说,那些喁喁唼唼的热闹和仿佛事事都在的同伴,前尘往事一般模糊遥远了。我从世间抽出一个独立的自我。
  “五一”那天搬到图书室后,我日日感觉到的同伴——内心的宁静,忽然从我的身体里跳出来,它有了实体。你一推开门它就在,“嗒”的两声,亮起四条黄羽的灯光是它;幽幽地闪着亚光、我给古老简陋的木桌精心贴制的木纹桌面是它;质感粗硬,但肃然垂着的蓝色窗帘是它;空调“嘘嘘”地送着的凉风是它;窗外各色的鸟鸣声是它……以致我进办公室之前有了一种赴约的喜悦悄然埋在心里,我可快点到,它在等着我了。与它打个招呼,我就开始做自己的事情,它就在旁看着。之前花九个星期“啃完”《战争与和平》,三万六千多字的读书笔记两天一晚的课余时间就完成了。又过了几天,《读画记》的笔记打印稿也静静摞在桌面上了。累了,来回走走,听着自己的脚步声,与架上一本本陌生的书名对对话。在这种极静里,事情做得较为快速,一节课有一节课的进度。与宁静相对而处,这是充实和自悦的一面。
  然而坏情绪也就来了,因这静里无人纷扰,它就格外完整了。它泱泱荡荡,不知何所起。我只呆坐,尝试做事情,尝试集中精力,都不能够。我试着分析它,找几个因由和朋友说。大半日,三两日,当潮水退去,沙坑里落着枯枝杂屑,是这坏情绪的“尸骸”。于是来路分明了,你明白了它的缘起原来是那小小一物一事,不过还是一个“认真过度”或“得失之患”,遂轻轻叹息,在自嘲里自愈。
  独处和阅读是一种救赎。当你发觉你读的书站在文字的背后,无声息地帮你真切地表情达意,而这正是你的兴趣所在,还要什么呢?心里含着一个静,犹如口里送入一块糖,它不会一下子化开,它是慢慢融着,发散它的甜;它让你柔软清明,看见世界,然后,渐次,看见自己。
  (二)“出走的王琦瑶”
  三个人一起去逛商场,看上同一件衣服,都要试一试。店主拿眼睛看一下我,对她俩说:“她气质好,撑得起来这件,你们两个不合适。”一次开会出房间接电话,隔着酒店中央空廊对面一领导模样的男子转头一直看,直到“砰”一声碰在大圆柱上,楼道空无他人,我读懂了自己当时一身纯白短西装和温婉发型放大了年轻容颜的力量。小义乌门口,一净面修衣的男子摇下车窗问独行的我:“去哪里,我是否可以送送你?”
  这些,都是多么久远的事情了?记得,是因为成年人的笑声很丰富唯独欠缺快乐,成年人的赞美很泛滥唯独缺了真诚——抛却其他,这些赞美里包含着真诚。记得,还因为年轻姣好的容颜已不在,这样一种痛楚和彻骨的无奈,曾经日日侵蚀着我,去年读一些茅盾文学奖作品,发现王安忆早已用几十万字的《长恨歌》把一个有着别样美好的女子刻画得透彻而悲凉:她活在追慕自己的男人的翅羽下,受他们庇护,又为他们所害。她至终也没能发掘出自己的其他价值,她在洪荒的时光里,被人踹了一脚似的像一张弓一样弹射而去,她面朝人群,伸着手脚,面上定格着惊恐和无奈,想要抓住些什么,好使这肉身的飞离能有半刻停顿,她又知道自己想要的东西是抓不住的,因而老态里显出一些从容和优雅,这是年轻女孩身上无法具有的。这岁月和经历的结晶,又使她活在女儿和女儿的朋友带来的男人的圈子里。黄昏掩着她不甚明显的皱纹,也鼓舞着男人的膜拜和冲动。美本是最具光芒的东西,尤其是在不同气质托举下的女性的温婉圣洁、静若处子之美。可此刻,半老的神韵使她淡漠疏离的古典气质蒙尘,她的美只余了一点微光,没有了年轻时候摄人心魄的“芒”。她以这没了“芒”的、渐次暗弱下去的光,饲男人的半分真心和骨子里时时冒出的对年岁渐长的女人的厌弃,从豆蔻到死去。她被觊觎她金条的男人掐死了,这些金条,是包养他的那个“要员”留下的。
  诚然,书评里说她是用来批判那个让女性价值感缺失的旧社会的,但我知道,即便是今日的生活中,也有千千万万个“王琦瑶”——办公室里有忙碌巧笑的“王琦瑶”,每家的厨房客厅里有个看似素颜简淡的“王琦瑶”,朋友圈、抖音、快手里有美颜滤镜里的“王琦瑶”,健身房里有暂时瘦美的“王琦瑶”,田野村畔有身材臃肿衣着粗陋的“王琦瑶”……许多女人的身上,都或多或少地有“王琦瑶”的影子。
  有一种说法,美是所有女人的第二事业。因此,她们孜孜以求孤军奋战,与时光对抗。她们的许多辛苦跌宕的坏情绪,是缘于这场战斗的渐次失败。很想去战场上,把与时光酣战的“王琦瑶”解救带回,予之以安抚。与“王琦瑶”剥离,与时光剥离,好像在从一个身体里撕裂而出另一个身体——因此除了自救,“王琦瑶”别无他法。这样一场自救,需要一颗充实、自足、笃定的心,强大、孤绝、自香,像空谷幽兰。
  我“王琦瑶”一般地在这样一些绝无办法无可排解的逝去和欠缺里无奈和飘摇,我被害人的虚荣和缥缈东扯西拽,我耗费了多少日子,站稳了脚跟,忘记性别,去寻求另一种更实在真切的东西。我渴望有一天世界和时光都忘记我的性别和衰老,予我另一种肯定和赞誉。也许没有那样一天,这也没多大关系,一切的去处,不过在谋心,谋得一个宁静、不妄的致衡之境。宁静是不寻求、不期盼,不妄是明晰当下、踏实做事。生长在当下,没有了寻求和期盼,同时还能葆有积极的心态,那简直是一对水火不容的矛盾。可是人生多数时候好像偏偏必须要在矛盾里,方能激荡出一个冲淡调和。我们不得不学着在反复执着的行动里折叠时光,遇到一个“瓜熟蒂落”。
  我想抵达的是丰富深刻、明心见性之境,我在孤独里立定,但孤独并不是我的所求,就像一棵树想要与另一棵树、与世界接近,除了让自己长出更多的枝叶,除了立定扎根,它别无他法。
  有一次去杭州学习,第一晚就去了西湖,因时间关系走了半圈。有人说比我们的黛溪湖大了一些而已,我不行,对于有情结的东西,我撇不下。第二晚没有伴,我自己匆匆吃了饭又去。一个人从岳武墓下车,走往断桥,经白堤到苏堤,寻到苏堤最北首,又从最北至最南,为了寻位置不明确的东坡祠,最南边沿湖走了两个来回。从小学到现在,多少西湖词咏绝句,从简淡的童声到带了经历地品味,西湖是长在我心里的,我要看看它的全貌,像是在一个长夜里跋涉,黎明到来我必须要急切地寻看我所到达的地方,以确定我身在如何一个境界里。至断桥的时候,正是黄昏前刻,视野远阔,水面无边,两列疏柳尚未粗壮,显然是断桥扩建后新栽,黄昏里显着寥落的温柔,我走着,一瞬里失了像黄昏一样从容的人群人声,归来的浪子张岱从棋桌上抬起头给了我一个风尘仆仆的笑,我仿佛看到了白雪皑皑的湖面上那一处闪烁的毳衣炉火,他举杯与小孤山对茗时可是说着阅尽人间繁华的心路历程?但那样的话是不消说的,眼角一处神韵、身上一处粗衣就够了;晚年卸任归隐骑驴访山的王安石与梅妻鹤子的形象疏忽重叠,正欲拨开黄昏那妩媚的柔光分辨,素衣的白蛇像戏曲里一样拖长了声地叫着“小青”。文人的作品、神话传说里的仙迹,跨越洪荒的时光之流,在西湖这一处空间落脚相遇。西湖,成了神祇般的存在,成了淌在我血液里的宗教。走在黄昏的柔光里,我多想身边有个伴,说与他听,指给他看,与他携手并步,在近千年的古柳磅礴的树冠下坐坐,与这古柳、静水、黄昏,一同没在时光里,隐入尘烟。可是我知道,身边有个伴,这一切我便也看不到了。
  回来后,瞪着窗外的空明,误以为那是西湖。早上醒来,想着上午是哪位专家讲座来的,身心仿佛都还没有归来。去过的地方,如此魂牵梦萦,还是头一回。手机也神奇地应景,屏幕上显示的两地时间,一直持续了几个月。等到只剩余了“邹平时间”,我的心也淡漠了些——无论与你的思想多么水乳交融的景,多么依恋的人和事,都这么融融泄泄地去了,并且一去不回返,午夜梦回,然后午夜不再梦回。
  生活有如许五色浮蒙的假象,心上有如许五色的包装盒,包裹得久了,似乎成了心的一部分,懒得把它揭了去,或者想揭下来的时候,发觉竟无从下手了——它是那么契合无缝地包裹着心,从哪里下手可能都会伤害到那柔软的、不息地跳动的心。保护,本身也许就是一种包裹。
  端午小假,朋友发来一张图片,是一些文字。上面的所有话,我也是曾经说过的,只是在心里,只是在很久前,只是相同的文字,语者的心境可能不一样,于是我只能无言以对。
  我确定我是在一个将雨未雨的日暮里,步履匆匆地送走了“王琦瑶”。那天我分明看见邻居送来的艾草上蒙了一层灰白的苍绿,连同刚刚割下的淋漓的苦香,香得我心旌神荡。也是那天,我想自己也去山上找找,割回来一大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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