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有个外平台,我养了一些花。不喜小花,养的每一株几乎都是一棵小树。丁香花一杆而上,一米多处分成三五枝杈,每一杈生出些许绿茎,尚未成木质枝,各自挑着心形的叶,越往上心形越小,叶质越嫩,柔柔地随风摇摆。全部的枝叶面积也不及撑开的伞面,尚未成冠,怎么看也是“豆蔻”年纪。我是隔着木框的落地窗看她,使这豆蔻的小女子不见羞赧,从头到脚显着无人的松落舒畅。上个月,她已经送过一波花香了,郁郁的,是她隐秘的心事。
一样是为着花香的,还有一盆金桂。主干上臂一样粗,接近一米高处分成小臂一样的两杈,圆圆蓬蓬的树冠,是一棵有模有样的小树了。总觉得他是一个寸头白面、儒雅周正的男孩子,时时挂在心里,是否缺水,是否有虫,常常去凝望他新生的枝叶,心里有一个声音:“快快长吧,长得再旺一些。”
一棵老桩敦厚的荆芽和一棵刺榆长在了一起,连体儿一般盘根错节不可分割。它那暴露并覆满了花盆顶部的硕大的根部,使我不敢对它轻举妄动。三年里看着那捉襟见肘的盆和暴露在外的比盆还大的根茎束手无策。今年决心换盆的时候才发现,它比任何一盆都更容易提起来,提起它的时候,盆内干干净净,不多的土全裹在它的根里。我给它换了最贵重的大盆,用了最松软的腐叶土,覆上剔透的鹅卵石,荆芽在下部蓬勃,它们扭裹拥覆融合在一起的根部让人不禁思考生命和自然的伟大与奇特。从荆芽内部盘屈穿出的刺榆已经有两人高了,只是每一杆都手指粗细,柔韧,助它把过于细长的干盘成椭圆,与相邻那棵胳膊粗的桂花和更粗一点的海棠,合力形成一片绿荫。四月末,正午以前,这绿荫都能覆住整个胖胖的摇椅,我躺在摇椅上,沐着风,换个角度看天,天空宁静而硕大。这轻薄的仿佛没有厚度又仿佛无穷厚的灰蓝的天,让人想要伸出双手去拥抱。上次躺着与天空对视,是孩童时候的事了,那时候看天是天,看鸟是鸟,觉得舒服和美好。
古石嶙峋,斜枝临渊,仙风道骨形寂意禅,妙处无力用语言形容,因此我花费千元买了仿真的古石花盆,又置了古朴“鱼潭”,就缺一枝临渊的“长飘”了。家人赶集买回一物,也有长枝,直直的,没有“舒臂邀君”的动感,我不屑于把它置入我那昂贵的花盆。它连同买时带着的那个裂开的薄塑料盆一起,便被藏到了山石后面的矮墙上。浇水时虽然也不忘记,但刚浇上就从那塑料盆的裂缝里汩汩地涌出了。我没想过给它换盆,在花足够多的情况下,它不是我需要的。但它的叶一日日密着,干也一日日长着,竟然绕过半人高的古石盆,探到“鱼潭”的水面上来了,它是知道我需要临水的飘枝吗?然而冬天也就到了,在给花保暖时,也给它裹了一层塑料膜——我没有看着一个生命凭白死去的习惯。今年春天,在杏花刚刚含苞的时候,它的枝干上鼓出了密密的芽,没几天就满绿盈盈了。绿意与一株极耐寒的梅花和金银花旗鼓相当而长势更快,它的老干上生出的新枝不几天已经有了十来厘米的样子。我凑近端详,它的枝是扁平的,中间绿两侧干枯锋利,形似长剑。后来知道它本名就叫“斩鬼剑”,有点隐隐的不安。心里默念着“有眼不识泰山”,给它换了陶盆,比别的花多了一些敬重。
那嶙峋苍劲的古石盆留给了五针松。五针松虽然是耐寒的,但并不是多数人没有深思就把这一特点理解成的喜寒。自己是个惯于思考的人,何以也对这极浅显的问题延续着误解,直到现在。乘着三月的暖意,五针松的每一茎的顶端都生出细长的穗头,几天前我厌恶这些有果实意味的穗头,想这五针松还这么矮小,峭壁斜云的样子都还没有出来,就结出果衰老了。过两天硬的细穗蓬松了似的,弯起两个手指一弹,一阵粉黄细尘涌出落下,才知那本不是果,是花。早出的穗头已经挤满了三四厘米长的小圆柱,只要再细一些,嫩绿成老绿,新的针叶长成,这五针松便壮大了四五厘米的规模。然而还有新的穗头不断出来,继续着新的生长。在整个冷长的冬日,它默默地耐受,等着这个春夏的阳光温度,欢欣地、不停地、用力地壮大自我。
这是一棵不折不扣的南方的榕树,不是只能长成小小盆景的那种。机缘巧合得来后,尽我所能为它模拟南方的气候,予它以高温和喷洒的“雨水”。它几乎每天都暴着新叶,三年就从手指粗细小腿长短的一枝,长成了一棵蓊郁的小树,去年连阴的夏日,气生根竟然徐徐地垂落了,我激动,盼望它长出更多,捋也捋不尽的那种;长得更长,探入泥土再腾起新枝。我盼望它给我一片小林,小学课本上《鸟的天堂》里那梦幻般的插图,是我对它的期许。我想象那小林里形影啁啾,我伸手摸到那探寻的气生根,像抚摸须发皆白的老人全部的沧桑,底部那盘虬卧龙般的根茎是它的手,凸起的关节叫人看到奋力和时光。
有两盆野枸杞,都已是小孩胳膊似的主干了,每年却只生三五个叶,未死不活,苦苦挣扎。每次见到路边绿叶蓬出的一两杆枸杞,便想到它的苦脸。我以为它在返苗,根尚未扎好,浇水待着它。后来从山上运来的土多了些富余,才想到给它俩也换换。待到挖出来,看到它只有一两条长根,伸缩在以石头为主的土里,再往下,竟是填充花盆的泡沫塑料了。我清空花盆,放好新土,把它们两条长根盘好,覆土浇水,心想能活就活吧。几日后,惊见盘拢的长枝上钻出密密的芽,今日是密匝匝的叶了。我想起过去的两三年,我盘桓在这小花园,为其它的花儿修枝除叶更土浇水的时候,它们是眼巴巴地盼着我转身,看着我将去,是大声呼喊过我的。“土,给我点土。”这是它们的呼喊与全部的所求,然而我整整三年没理会。在这上千个日夜里,它可曾绝望过?可曾因日日的失望对我生出彻骨的恨意?才发觉,常常觉得有一颗众生平等之心的自己,喜欢花,虽不因名望、不因贵贱,但其实还是有原因的——它们郁郁的绿色和生机,触动并持续激发着我的喜欢。对于当日恹恹的一棵,那日日苦脸的样子,使我哀怜它,但并不是真的喜欢和重视。
每个人都有自己不同的命运和境遇,我以此来自我安慰。但每次看到它那嫩潮潮绿匝匝的叶,想到它以前零星的、带着枯点的黄叶,和那为了在石缝里寻土而变得细长的两条根,我的心还是会浮起不安,只因它的境遇,是我造成的。每一树花都和人一样,要应对一种个人力量相对难以改变的较为固定的环境和际遇。它们是否也是在一些得失之患里跌跌撞撞地生长?
树,《说文解字》为“种植”,取动词意,后引申为树立、培养及木本植物的总称。词意的演化过程妙和了一棵树的成长时光:种下去、培养它、生长成木本。总觉得站立的树,昭示着生命的姿态,拥有木最正确和美好的存在形式。
靠墙是一棵凌霄花。有一种说法赋予它“攀援”的贬义,是“依附”的代名,我不关心这些。养它的第二年春天,当别的花次第鼓出嫩芽,它不动声色;当别的花绿叶汩汩,它仍旧睡着,它死了。我含着心疼把它攀附在墙上,把它硕大的凤尾一样的枝干剪掉。和凌霄花一同死去的,还有一蓬紫荆花,刚离地面的主干都已经小腿粗了。我没有移除它,我在等待什么。我盼望它那青绿如玉的干,哪天钻出一个芽尖儿,小小的一个就好。我每日去看,什么也没有。后来贴着凌霄花那些粗干的土层里钻出一撮裹着的叶,高一些,是一条新茎了。第二茎,第三茎……一个春夏,就爬满了一墙,超越了去年的模样,可是它始终不结一个花蒂,它是在用一年的满墙碧色沉默诉说。“春天发育着/终将成为夏天/那是春日长大了/还是春日消亡了?”我思索着,有些郁结,解读不了那些被时光打散的人和事,是否和用棍子打落一地枣子如出一辙。
冬落春生,所有的绿叶都昭示着时光。关于生死之思,基于短暂的一切行动的意义。人生有没有意义?人生只多苦乐。林语堂说,挠痒也是人生一大快乐。自然,劳累后休息的放松、沐浴的惬意、欣赏时的愉悦、疾病康复后的舒服、身心贯通的陶醉……一个小小的肉身带给人生多少欢娱。然而一切物质的东西终将消灭,这肉身丰盈的那一刻也开始走向消亡。这消亡的过程,在于皮肤的渐次斑驳、不再充实的肌肉,或是某一天清晨醒来你失落地发现生命力不再蓬勃如初春坚挺的芽。听说年岁大到余下的时光有限的老人,都很热爱生活。我不知道,只记得见过几次病重的老人,其中有一位是亲戚,癌症晚期,除了小时候熟识些,近十几年也就见过几次。去医院探望,见到我时木然的眼睛里开始有变化,叫着我的小名,刚说出“小苏啊”泪就滚滚而下。曾经无数次地想,我把时间都荒废了,弥留时会不会万般后悔而厌弃自己的一生?
假日的早晨或是黄昏,气温合适的时候,我常常在花影下的摇椅上躺下,得一场纾解宁静,兀自感动,并忍不住有些碎记:“蝴蝶翩跹楼袢,石榴花色窗前。彼时笑语上南山。并与莺声婉转/回味终是旖旎,相逢堪负缠绵。君成老态梦偏妍,也坐风清夜半。”“花容妆秋意,叶色语风香。竹林浮浪涌,果密透高阳。”“风生小竹院,月上半蕉窗。平生事多少,笔底波澜藏。”“丝雨湿雾有若无,新凉送秋入北鲁。欲醉琼楼抱香梦,又恐玉宇燕双途。”“蝉嘶绿竞争湿暖,隔屏惊风疑秋寒。蟋蟀声声容易逝,小雀扶枝人不前。”“柳陌深几许,半野夕照闲。躺平天变换,椅摇梦浮潜。未觉几夜静,分明夏已半。长门无贵客,不似小西山。”
广大,不要;既往,不恋;当下,不杂,未来,不迎。尘世赐我以一场场沉重,又以山形水韵、绿叶清风来救赎;年龄赐我以皱纹,连同渐渐浓郁的盆鱼笼鸟的悲悯。我理解它们以盆为界盘屈的根茎,每隔一年尽可能不伤及体肤地为它们更换新土,尽我所能地让它们得到更充足的水分。他们放下自由,赐我绿叶清风,舍弃绿野山原予我以陪伴,我当馈彼以照顾与温情。如果我深昧了人生的虚空与荒凉,如果我离群索居而不觉孤寂与落寞,我的内心生出午后的安宁和静笃中的力量,除了阅读,另外一小半是它们赐予我的。
四月里,那原以为死去了的紫荆花的老桩,除却一枝不再透绿,另外的三枝上都钻出了新芽。原来的那一株,是你吗?你是在以此来呼应我,你真的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