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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日期: 2025年05月20日
“60后”的老院子
○ 李宗刚
文章字数:2,706
  20世纪80年代,诸多“60后”青年借助高考走出乡村进入大学,由此走出了他们的生命孕育和成长的老院子,开启了自我人生的蜕变期。在经过了三四十年的“走出”之后,在疲惫不堪的肉体和精神世界里,他们开疆辟土,开启了自我的新生活,有了自己的新家园。但“60后”这一代人始终无法忘却自己的老院子。
  四百多年前,当先祖从大槐树下历经数百公里的跋涉来到这块土地上,并在荒凉贫瘠的盐碱地上播种下了第一粒种子时,他们便连同一种信念一起播撒在这块土地上,一代代的积累,便在这荒凉的盐碱地上搭建起了窝棚,然后又围起了院墙,再建起了遮风避雨的土屋。这座老院子的人生场域承载了祖祖辈辈不同的爱恨情仇,演绎了他们波澜不惊的人生故事,寄予了他们“天人合一”的人生信念。从这样的意义上说,老院子与老一辈人便是“物人合一”的物质载体,即便生活于此的人一代代被时光的镰刀“收割”走了,留下的诸多痕迹依然顽强地标示着他们曾经存在过。实际上,这座老院子在春秋的轮回中送走了一茬茬老人,又迎来了一茬茬新人。
  在历经时代风雨的老院子里,“60后”这一代人来了,这是在一个物质极端匮乏的年代里来到这个世界上的一代人。然而,在“60后”的记忆中,老院子恰是年少气盛的他们当年童话般诗意生活的栖居地,那时的老院子正值盛年,无限的生机和欢快的笑语充盈其中。千百年来,老院子从当初的草棚长成了院子,然后又变成了老院子。本来,“60后”应该顺承着父辈的生活轨迹继续让这座老院子焕发青春,恰如父辈从祖辈那里接手它时一样。实际上,诸多“60后”青年成长于农村,深受传统文化潜移默化的影响,骨子里留有无法抹去的历史痕迹。但值得庆幸的是,这一代人在贫瘠的人生底色上,头顶又映照着一圈中国敞开大门拥抱世界的靓丽光环,这无疑是一个遭逢千年未有之大变局的伟大时代。“60后”正是借助这样的时代东风,睁开了一双瞭望外面精彩世界的眼睛,并循着高考的“崎岖小路”完成了自我的“走出”。无疑,这一代人正是带着这种豪迈的英雄气概开启了自我的“走出”之路,并由此踏上了告别这块贫瘠土地和老院子的精神之旅。
  当时代之门慢慢露出了一条通向新世界的缝隙之际,“60后”这一代人便循着教育的路径走出乡村。他们在现代文化的烛照下扮演新的社会角色,由这种扮演新角色的体验带来的“忐忑”乃至“眩晕”是难免的。“60后”的父辈祖辈也许因种种机缘而曾受过一些现代文化的熏陶,但在其骨子里深潜的还是儒家的那种温良恭俭让的文化因子。而这些从传统韵味浓郁的家庭中走出来的“60后”青年,并没有完全继承祖辈或父辈的这种文化传统,他们凭借着自己所接受的现代知识,开始了自我的人生蜕变,他们有意识或无意识地不再言听计从于父母以及父母所代表的文化规训,他们甚至还开始肆无忌惮地放声歌唱,他们由此开启了自我的“走出”之路——这是一条与祖辈和父辈不尽相同的道路。
  从历史发展来看,任何文化的进化都是一个自我辩证否定的过程,一成不变的文化是无法拥有未来的。辩证否定需要的第一步就是要自我否定,也就是“走出”——尽管“走出”并不意味着我们会迈上通往伟大历史之巅的道路。客观地讲,“60后”这一代人“走出”老院子并不仅仅是一种空间维度上的“走出”,更是精神维度上的“走出”。接受了现代教育熏染的这一代人,有些人沉潜于西方文化所营构的世界里,不加思考地接纳西方的所有文化,而自我赖以生存了几千年的中华优秀传统文化则常常被漠视乃至被遗弃;有些人穿行于东西方文化之间,在人类文明的缝隙中找寻到了自我发展的无限空间;有些人则困守在“老院子”里依然如故地复制着祖辈和父辈的生活。
  眨眼之间,“60后”已经年过六旬了。稀疏白发和满脸皱纹已经成为他们人生的重要外在符号,磅礴的青春激情像夏天泛滥的河水逐渐退却,取而代之的是他们对自我“出走”的物理家园和精神家园的重新审视。当初的物理家园和精神家园已不再像当初的青少年那样青春靓丽,取而代之的是诸多的衰败景象,以及由这衰败景象而来的物是人非。让人没有想到的是,人会在时间的打磨下变得粗糙不堪,家园也会在时间的消磨下变得衰老起来。藉由记忆的引领,“60后”在“走出”之后又重新尝试“走入”。负载许多“60后”深沉记忆的家园已经变成了老院子。
  时间是无情的,承载了祖祖辈辈的生命和情感的老院子,也迎来了它的“没落之年”。在与其产生交集的“60后”“走出”了老院子的数十年后,在支撑起老院子无限生机的祖辈和父辈也彻底告别这座老院子之后,空旷寂静的老院子便不复当年的生机,触目所及已经不再是充满无限生机的童话般的人生乐园,而是百般凋敝、断壁残垣的衰败景象。“60后”从青少年时代的“走出”,到中老年时期的“走入”,恰是一个自我辩证否定的历史过程。“走出”意味着他们对于生于斯长于斯的传统文化的硬性剥离,“走入”意味着他们对自我文化身份的溯源与回归,他们在“走入”过程中重新审视并打量祖辈和父辈身上承载的优良文化因子,从而完成更高层次上的“新我”之铸造。当初的自我“走出”便成为“60后”自我审视老院子的一个人生坐标——我们是谁?我们从哪里来?我们到哪里去?诸如此类的问题便成为匆忙地追赶着人生脚步的这一代人不能不发出的追问:我们在“走出”时,是否遗留了支撑起我们祖祖辈辈人生信仰的“文化珍珠”?这座老院子既是其自我生命孕育的物理场所,也是其自我人生铺展并塑型的人生模具,更是其自我生命无法剥离的有机组成部分。实际上,物质层面的老院子已经衰落了,精神意义上的老院子并没有衰落,老院子不仅成了“60后”最珍贵的纪念物,而且还成了身处历史裂变期自我精神重铸的物理场所。
  对执意要“走出”的“60后”而言,重新走入被遗忘的老院子的确是重拾自我精神并找寻到“走入”自我原初生命孕育的物理和精神空间,并在这一重新审视的过程中寻找因“走出”所遗忘的那些安身立命的根本,进而完成自我精神的重铸。“60后”在20世纪80年代播撒下的梦想种子,在“走出”老院子并经历了种种生活的磨砺之后,在走过了弯弯曲曲的泥泞小路之后,他们似乎像回旋镖一般,在转悠了一大圈之后又重新“走入”那个被他们所遗弃的大院子,重新打量并凝视这座大院子的内在精神,又开始重新捡拾起了曾经被自己视如敝屣的文化传统——这便是祖辈和父辈双脚踏在实实在在的盐碱地上,用辛劳的汗水浇灌着播下的每一粒种子,用生命呵护着在春风里摇曳的幼苗,在绝望中遥望着希望的星辰,在无望中依然坚韧地书写着属于一个家族乃至国家的史诗。
  “60后”这一代人在20世纪80年代播撒下的梦想种子,在“走出”老院子并经历了种种生活的磨砺之后,在走过了弯弯曲曲的泥泞小路之后,依然没有失去发芽的能力。哪怕经历了三四十年的延宕,哪怕老院子再衰败,他们也会执着地寻找老院子春暖花开的时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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