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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日期: 2025年04月09日
刨花香里“品”匠心
○ 穆秀林
文章字数:2,489
  远去的过往里,总有一些人、一些事会在不经意间浮现,尽管那都不是记忆的“数据库”刻意存储的。
  我的叔叔是位“土木匠”。要说木匠,本没有“土”“洋”之分,之所以称叔叔为“土木匠”,一来,叔叔压根儿就是地道的农民,主业是种地,而木匠活儿是副业,插空干的。再说,他那个年代的木匠与现今的工匠大师比起来,不论理论、方法,还是工具、工艺,都不可同日而语,简直就是“土得掉渣儿”。
  上世纪七十年代,叔叔算得上是村里乃至邻近村庄小有名气的手艺人,他干活儿实在,做出的家什结实耐用,陪嫁的箱柜漂亮耐看,跟其他木匠比起来,叔叔手里的活儿总是多一些。他家里常有不少人进进出出,有的我认识,有的不认识。那些年,叔叔家的日子在村里算是过得好点的,大概就是靠木匠活儿的添补。
  多年后聊起家常,得知叔叔当年不仅手艺比较好,人缘儿也不错,谁家的农具、家具需要帮忙修修,找上门来的他自然会热心相帮,像橱子、桌子、门窗这样的大件出点毛病,他还会上门去帮人修。据说,那时给生产队里修农具兴许还算点工分,邻舍百居间相互帮帮忙、搭个手,是寻寻常常的情理,没人会提钱的事儿,顶多算个人情罢了。上世纪八十年代初刚分开地自己种那几年,每到庄稼收种的忙季,都会有不少人主动来给叔叔帮忙。我想,这可能就是叔叔的人情“积蓄”得到的回报了。
  我从小就爱看叔叔干木匠活儿,不记得从几岁起,老爱跑去叔叔家看大人们拉大锯,喜欢那种你来我往的默契和“噌叽噌叽”的节奏,爱捡些下脚料的小木块儿,就连散落地上的锯末和成堆的刨花卷儿闻着也那么香。现在想来,像“孩子爱木匠”这样另类的兴趣,真是可笑又可怜。那时候生活的贫乏单调,恐怕是今天的孩子们想象不出也理解不了的事了。
  我大概七八岁的时候,叔叔有时会让我帮他打打墨线,拽着墨线的头坠儿,按在板子的记号上,叔叔则捏住线中间往上一提,然后再放手,木板上就留下一道黑黑的直线,线两侧还往往会有些小墨点,这是我“参与”木匠活儿最早的记忆了。也正是在那个什么都好奇的年纪,我对斧子、凿子、刨子、墨斗子之类的木匠工具有了点概念,有时还会趁叔叔闲歇的工夫拿起那些工具来比划几下。
  在我的印象里,叔叔干木匠活儿时很是严肃认真,他几乎不说什么话,推刨子、开榫凿卯、打墨线这样的细活儿,干起来非常专注。记得在他那间“木匠屋”西墙上,总有个小夹子夹着一张图,有时上面画着手推车,有时画的是桌椅、箱子、柜子的模样。图是用铅笔画的,纸是从作业本上撕下来的,也许那就是他的设计和施工“图纸”。
  堂哥秀山长我六七岁,是叔叔家的长子,也是我小时候的“保护伞”,跟堂哥在一块儿,不用担心会受到欺负。生在木匠家、长在木匠家,堂哥自然见得多懂得也多,他成了我常常请教的“老师”。
  记得有一天,叔叔突然指着院子里的一堆木头对我俩说:“你俩去找几根柳树棍子,一人做一个箅梁。”接到这个“活儿”,我们都很兴奋,以前只是在一旁看,现在终于可以动手干了。箅梁是农村里大锅烧火做饭必需的炊具,“井”字形状,放在大锅中支撑箅子,几乎家家用、天天用。我和堂哥把找来的柳树杆子锯成段,成方找平,开榫凿卯,插接拼装,很卖力地干了一天多。我们俩拿着各自的作品去“交差”,叔叔先拿起我做的箅梁,两手拧了拧,翻来翻去看,又闭起一只眼来瞄,说了个“嗯”。随后又拿起堂哥做的,还是拧几下、看了瞄,然后对堂哥说:“你就是干这样的活儿?拧成这样咋往锅里放?还不如个孩子。”叔叔越说越来气,举起箅梁就要打,吓得堂哥撒腿就往外跑。当时,我看着叔叔和堂哥,又害怕又好笑。过后,堂哥说这东西看着不难,真要做得不拧巴并不容易。这件事过去了几十年,但一直深深刻在我的脑海里。后来学过几何知识就明白了,所谓拧不拧巴,其实是在不在一个平面上。
  上初中时,逢星期天或是寒暑假,叔叔时常会主动喊我过去帮忙干点活儿,当然,那些活儿都没有多少技术含量。其间,叔叔说话明显多起来,觉得把我当成了大人。比如,叔叔曾说,干啥活儿都得心里先有样子,想明白、看明白;心灵才手巧;钉是钉,铆是铆,要做得严丝合缝,马马虎虎凑合事儿不行……几年以后我才意识到,叔叔说这些行当里的“道道”,是他在有意带徒弟。那段时间,我多多少少接触了点木匠活儿的知识和门道,也是从那时起,萌发了也要做个木匠的念头。
  我上高一那年的暑假里一个晚上,叔叔和父亲坐在院子里,盘算翻盖家里的北屋,说话间,叔叔提出等我高中毕业后和他一起干,当时我就坐在他们旁边。叔叔说,秀林挺灵透,干这个手艺活儿能行,秀山不用心,也粗拉,不是那块料。记得当时父亲沉了沉说,现在能考大学了,还是让他先念完书考考试一试,考不上再说,还说去年邻村的谁谁谁就考上了。
  当年那个场景,我至今记忆犹新。后来,几经努力,我上了大学,在城里工作、娶妻生子、成家立业,澎湃的时代大潮将我的人生推向了一条新的航道。堂哥秀山也真的没干成木匠,他先是开大车跑货运,后来成立运输公司当了小老板,日子过得充实。
  这么多年过去了,虽没有做成木匠,也没学到木匠活儿的真本事,但那段经历对我的影响着实深远,某些东西就像渗进了骨子里。几十年的学习、工作和生活中,无论在哪个单位、什么岗位,我一直有个自觉和习惯,凡事先搞清楚、弄明白,不管是写在纸上还是记在心里,有了方案才动手,干什么事尽力求精、求细、求完美,不能败在细节上,这些就像木匠眼中的规矩,成为我恪守不渝的人生准则。
  这些年,我也一直有个“癖好”,每每见到木工工具,就会有种特别的亲切感,看到设计精美、做工精致的家具,就忍不住凑近,试图再闻一闻那曾经的刨花香,欣赏一番那里面独具匠心的技艺。
  最近回老家,听说村里有的人家现在还有叔叔四五十年前打制的橱柜,只是破旧了,架子依然没散。按理说,年头这么久的老物件,即使摆着立着,也不会有太大的实用价值了。但在我看来,只要它还一直坚撑在那里,就是对叔叔的特别肯定和最好褒奖。如果叔叔那样的“土木匠”生活在当下,一定也会是有名望的工艺大师,我想是的。
  叔叔82岁病逝,到今年已10周年。回想这些陈年旧事里的岁月光影,总觉得,社会在变、时代在变,但许多的“道”没变、“理”也没变。或许,这就是社会发展给予我们的文化“犒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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