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每次回家,临近村庄就能听到忽盛忽衰的鼓声,伴随着忽高忽低的咏叹:“变戏法不瞒打锣的,聪明人不玩猫盖屎,外表强不如内里壮,内里壮不如有亲娘哎……”不用猜想,一定是被唤作“喜叔”的那个人又在抒发他的胸臆了。
村庄不大,紧邻马颊河,从村头步行百八十米,就能登上坝顶。村里民风淳朴,村民们性情宽厚,能包容一切。村里沿袭相传的俗好,唯有农闲季节,或早或晚,在大街上撑起大鼓,敲打一阵子,欢喜悲忧、丰熟荒歉,都要通过鼓声把蓄积在心中的情绪舒散开来。打鼓,代代相传,每一茬人里也总会出现几个痴迷者,有的甚至不管忙闲都沉浸其中,竟忘了打场收麦、犁地耕种,惹得当家的婆娘连啳带骂扯回到农活里;更为另类者,当属全村无论年岁大小、辈行高低统称的“喜叔”,不知他早年间遭受过怎样的刺激或磨难,终老单身,隔三差五必不可少的就是敲鼓。他鼓打得那叫一个好,变化多端,灵巧而不失庄重,张扬而绝无轻狂,只要鼓点铺开,村民们就会赶过来围观,眼神里满含钦慕。奇异之处在于,全村任谁也没有见过或听到过他曾经师学于谁,好像无师自通。
领略过“喜叔”打鼓,才知道什么叫鼓韵。别人打鼓是甩动双臂,动作夸张,鼓槌使劲往下砸。“喜叔”打鼓轻松自然、不使蛮力,双臂不动双腕动,运气于腕、以气使槌、槌催鼓鸣,足见其练就的真功。所以他打鼓能连续敲打一个钟头,也不见累得气喘吁吁、通身冒汗。但从他手腕底下涌出的韵律却连绵不绝,响如雷震、密如骤雨、快如爆闪、脆如冰裂、闷如地火,正当围观人群如醉如痴时,霎时而止,静如白鹘落地。就在人们愣神回味儿之际,倏的又滚滚而来,动如惊牛拖犁,阻无可挡,转眼即逝。忽而吃啦啦、扑簌簌,千军万马从远方衔枚疾走而至,惊得围观人群时而长气轻舒、时而紧张兮兮,如听评书《说岳》一般,心情随着情节跌宕起伏。
据考证,鼓的出现比较早,可以确定大约有5000年以上的历史。在远古时代,鼓被尊为通天的神器。周代有八音,鼓是群音的首领。起初,鼓主要作为祭祀的器具,随着远古的蛮荒逐步走向文明,鼓也从农耕文化的标志进入精神的象征,成为鼓舞、激励团结奋进的力量。《说文解字》释义:鼓者,郭也,春分之音也,万物郭皮甲而出,故谓之鼓。也证明了鼓的起源、作用、象征,赋予了其深刻的文化内涵,体现着华夏的传承延续。听“喜叔”的鼓韵,能够感受人与天地自然、与神明的契合沟通。恰如《白虎通德论·礼乐》所书:“鼓,震音,烦气也,万物愤懑,震动而出,雷以动之、温以暖之、风以散之、雷以濡之,奋至德之声,感平和之气也,同声相应,同气相求。”在礼乐文明中,鼓已经超越了简单的乐器认知,鼓声不再仅仅是情绪的宣泄,更成为了升华人性欲望的媒介,在社会秩序不断更迭的进程中,人们需要利用这种媒介找到新的平衡点。
小时候,曾目睹过一次村民们斗鼓。四十多年过去了,至今记忆深刻。春分当天,大街上十面大鼓被摆成一个圆圈,处于领鼓点位的是一面直径一米半的牛皮大鼓,奇怪的是鼓面中间有个破洞。斗鼓的人早早占据有利位置,唯独把那面最大的破鼓留给了“喜叔”。明摆着乡人们有意逗趣,到底是想欣赏“喜叔”的技艺,还是故意出他的洋相就不得而知了。“喜叔”最后一个到达现场,环视一圈,毫不迟疑地站到破鼓跟前,迅速从腰间抽出自带的鼓槌,气定神闲地等待唢呐吹响。少顷,一曲悠长的前奏响起,十面鼓同时开打,震耳欲聋,人们偷眼瞄向“喜叔”,看他怎样把破鼓打出韵律来。只见“喜叔”双臂高高扬起,两只鼓槌在头顶碰撞,清脆悦耳,如惊堂木响一般,令人肃然。随即双槌砸向鼓面,就在鼓槌触点鼓面的同时,双手按向鼓面,只听“扑”的一声,声音被闷在手掌之下,既没外泄也无尾音,弥补了破鼓的不足。紧接着“喜叔”使用单滚、双滚、连环滚技法,滚过之后,采用打鼓边、击鼓帮、磕鼓面、敲鼓圈、碰鼓槌的方式,持续不断地形成了一套别具一格、别有韵味的节奏和音色,伴以微微肢体动作的配合,人鼓合一,韵律如河水般漫延流淌。人们瞬间惊呆,其他敲鼓的也都停槌观望,约莫打了半个钟头,“喜叔”突地将两只鼓槌抛向空中,待鼓槌落至接近鼓面时,双手迅疾抓住,恰好握在鼓槌中间,双手分别用食指和中指拿捏鼓槌,旋转玩儿了一个花活,顺势前倾伏身,鼓槌横着切向鼓面,戛然而止。随即高声诵唱:“山中也有千年树,世上难寻百岁人。”言毕,扬长而去,背后掌声骤然响起。
有人说“喜叔”天赋异禀,常山战鼓、威风锣鼓、太平鼓、盘鼓等都会打,最绝的据说他精通“鲁北三通”,有点子而无谱,技高变点快,随心所欲。有人说他怪,很少与人交往,但与人为善。庄邻伙乡常喊他去吃饭,省得他单身一人将就着。他也从不拒绝,逢叫必到,但从不空手,哪怕拿一把子葱、一棵白菜,家里有什么拿什么,吃饭时主家往往斟上两壶酒,他并不推辞,有滋有味地喝,喝了也不多说少道。一年到头,看到谁家农活忙不过来,不用唤他,自己就会主动搭手帮忙。“喜叔”唯独喜欢小孩,孩子们调皮,缠磨着他学打鼓,从不心烦,乐呵呵地教。他院子里长着一棵老枣树,枣子还青着,孩子们就爬树摘着吃,他坐在堂屋门口,仰脸望着也不恼火。他谜一样地存在着,若无似有,全村人谁也说不上来他到底经历过什么,被塑造成这样的性格并练就了没人能比的打鼓技艺。
饱蘸震音收乡情,一抔净土掩风流。一晃也有好多年没回家乡了,听说打鼓人也早已作古。人去鼓息,只留下隐约记忆念念不忘,这种铭怀,也许是为了守住那一份乡愁,抑或是想从中寻觅到最原始的民俗遗传密码吧。但那种不可遏制的生命力和精神传承却随着时间的推移悄悄生长。愿鼓声依旧、鼓韵依然,为村庄日新月异的生活增添一丝韵味和情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