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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日期: 2025年03月19日
树上的鸟
○刘玉梅
文章字数:2,147
  鸟儿,大概是除了家养的泰迪之外我观察最多的动物了。人于鸟,若不是一方在笼子里,就只能是远远地遥望了。正因为这远的距离,格外能让人集中精力,是适宜思考的那种集中精力。前几年与一切美好事物的距离还常常让我心动难止,事实上每一次都证明,得宜的未被打破的距离是思想的“产床”。自然,由情欲而“分娩”的过程是煎熬的。
  上下班路上穿越山区的路两旁是或稀或密的树林,冬季里它们褪去衣裙,灰白的裸体蔓延在深一点的灰褐色的山野,像浮了一层密匝匝的雾,或起了一带凝固的炊烟。更深一点的灰蓝的柏油路起伏贯穿,成了这幅皴染的淡墨山水画里最实的一笔。一路最多的鸟儿是喜鹊,最家常的灰喜鹊,外表实在没什么可圈可点。蓬蒿群落的矮里若有一两处高树比如柿子树,它们也是栖的,但它们更愿在高挺的杨树上筑窝,落脚的地方也在杨树的某一枝的最高端。它们一动不动,沐着风儿眺望。如果树枝没有轻微起伏,那画面就是静止的了,它们看到的不知是怎样一番境界。他们仅是呆望远山的起伏,近树的迷蒙,抑或是在静悦里观赏这一川远阔苍茫,或者它们什么也没看到眼里,只在那儿发呆出神。你当然看不到它的眼睛,却能看到它的眼神,空洞宁静,是那种让人心下沉,沉到幽深的泉眼里又生着希冀的静。这希冀在一腔幽深里影影绰绰,透明稀薄,若有若无。那宁静又是湿润的,闪着光泽,那光泽也是空蒙的,若有若无。
  有一种小鸟儿,在教学楼后花园里的松树上,小到你注意欣赏了它们许久,却忽略了它们的颜色样貌,只觉得它们的小,轻巧地立在最高的松枝的最尖端,那细末的尖端因这小鸟儿的一点重量,极韵律地起伏。高处必定是有风的,必定也是沐着松软的风,或者寒冽的风,让你不由地觉得它也是在思考。宁静的躯体,沉默的外在,总无由地让人觉得它们的内心正哲思汹涌。深刻的哲思流过它小巧的身子,成了深刻的精致。它们的身旁没有窝,不像冬日里的喜鹊,大约就站在一臂远的窝旁边。
  这站在一尾树尖儿上眺望的鸟儿,常常让我想到那种穿着粗布棉服,连褂子也不套在外面、佝偻着腰身的老人。他们在黄昏日暮,有时是很早的清晨,站在村头或家门口的公路边上,看看天,看看树,看看来往的车辆,什么也看到了,又好像什么也没看到。如同杨树尖儿上的灰喜鹊,或者一种不知名的什么鸟儿,此刻他们心里也是一片宁静,却是沉到底不需要再升起来的静,映着通往热闹生活的公路上的熙熙攘攘。
  越是功成名就的人,越难以返璞归真。钱禄愈多,素朴本我与心灵之间就好像横亘了天堑高山,云遮雾罩,长路漫漫,难以回返孕育了自我的那方小院——去途中唯一的一处自在清净地。老人与鸟儿,都是宁静的载体,如梭罗所思,他们都是最大的智者,他们拥有最简单的窝,或者连窝都不需要,一棵树,一点水分,一点吃食,便够这小鸟儿雀跃一辈子,鸟儿终其一生都是这样;人却要等老了才能渐渐入境,撇下花俏衣衫,褪去功成名就,还大地一个人形的果。
  麻雀是连窝都没有的,它们一只两只地下来啄食,或成群地漂移坠落,成群时动作同步整齐划一,忽而全部直奔东边的小树,或是往西打个摆儿再齐齐落到东边的小树,那根本就是瞬间的事情,来不及商量,路径却那般一致。时间稍有差异,一只两只十几只,三五几十只由地面腾起,瞬间次第,形成漏斗形雀群,或者像人扯着一块布的一角甩了一下,忽然被强风扯走扑入近旁树上。不知是怎样的高阶智慧才能成就麻雀这瞬间群起的阵仗。白天里五湖四海都有雀音,隐在熙攘的人声车流,只让有颗闲心的人听到;晚上它们就宿进了树里,小时候贴了白色窗纸的木棱窗外,稍离地面就铺展树冠的石榴树上,它们就那么抓着树枝睡去,像结了一树圆鼓鼓灰褐色石榴果儿。待晨光熹微,那时的阳光真是金黄色的,透过树冠,一束一束透进白窗纸,白窗纸成了辉煌的了。阳光碰在花被褥和醒了的孩童脸上,那孩童经过一夜睡眠,此刻所有的思想被澄洗,脑海焕然空明,用来盛放这么一个清晨,她出神地瞪着辉煌的白窗纸,白窗纸上映着石榴树枝叶浮动的影,那满树的雀儿就在这影里伸伸腿蓬蓬翅,呷嘴作了最后的呓语,接着就群语欢呼,交谈着昨晚的梦境了。那时的晨是松落清醒的,不似今天这样疲惫混沌,醒来就明了了一天的负累。
  有次一个人带了两只小狗爬山,看到有一块石头如探马,我便骑上去,极累之后的坐下来,真是舒服极了。满山谷槐花的浓香,林密,只有偶然闪进来的一两束阳光,邻坡传来山鸡的叫声,这叫声引出另一种,起头稍高一声“咕”,悠扬的感觉还没来得及舒展,已收束简净了无痕迹了。一切刚静下来,便紧跟一声低八度更短促的“咕”,仿佛喉咙只是由于第一声的惯性而忍不住咕噜了一下。“咕—咕,咕—咕”,空谷传响,怡心荡性。除此之外,便是风声了,极远的又似极近的,极舒缓又是极迫切的,声音便如远瀑,如车行,如泉如溪,訇訇然,琮琮然……这山野寂静似乎幻化成了一种实体,伸手便能实实地握住,你的心便在这饱满的寂静里飞升,又仿佛是沉落,人和心,便都悠悠然不知何所处了。
  一片山野间如果没有鸟儿,就没有了灵魂。它们是树林的“土著”,点染山野神韵。人与鸟的距离,是行驶着的车窗内到蓝色苍宇下树梢的距离,是遮蔽视线和追赶的步履的山野林木的距离,是欲望到宁静的距离。
  蓬木清风里,当时明月在。这鸣声鸟形,刻镂山形野趣,梦着安然,它又是这安然的一部分;看着自然,它就是这自然本身。它们是哲思静笃的实体,是自我宁静的符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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