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5点半的天光,是被鸣蝉一点点“啄”亮的。
推开单元门时,热风已带着白日灼人的“预告”漫过来,原以为能避开暑气的锋芒、躲开人群的喧嚣,可刚拐过小区门口的老樟树,就被沿河小路的热闹撞了个满怀。灰红相间的运动服在茵茵绿草间起伏,跑鞋碾过带露草叶的沙沙声里,混着几声爽朗的笑谈。穿城而过的韩仓河刚收尾补水工程,河底水洼积着雨水,恰似仙子失手撒落的碎镜,被绿油油的杂草轻轻环拥着,更添了几分清幽。岸边花木高低错落,藏着几分野趣;脚下紫红的沿河小路像条游龙,在葱郁的柳林里蜿蜒着,时隐时现。
柳林深处是蝉的天地,一只先起声,百只千只万只紧跟着应和起来,清脆的鸣声漫过枝头,把整个盛夏都填得满满当当。人走着走着,就跌进了“蝉噪林逾静”的诗境里。平日里被车鸣盖过的河道,此刻成了自然与人间的温柔交界,晨跑的人们像溪水里的鱼,循着各自的节奏悠然游弋,连晨光都被这动静搅得软了几分。穿荧光绿背心的老者步频稳如钟摆,手臂摆动里藏着几十年的老习惯;剪齐耳短发的女孩耳朵里塞着耳机,脚步轻快得能踩响风的节拍,跑过低垂的柳枝时总会下意识偏头躲闪;还有一对中年夫妇,男人跑一段就停下擦汗,凑到妻子耳边说了句什么,又继续并肩往前跑。
我仿佛踩着自己的呼吸加入这场“流动的盛宴”,快跑与慢跑交替着,像是和自己的影子捉迷藏。有时被风推着往前冲,心脏擂鼓般敲打着胸腔,看两岸的绿意飞速后退,竟生出少年时的莽撞;有时又刻意慢下来,让脚步比蝉鸣更轻,抬眼望见道旁的树荫里,新蝉的鸣声正随着热风渐起。“绿槐高柳咽新蝉,熏风初入弦”,那清润又带着稍微羞怯的调子,混着草叶上露珠滚落的轻响。忽然明白,所谓快慢原是无需比较的刻度,就像杨树拼命往上蹿,蒲公英把种子撒在脚边,向上的执着与落地的从容,不都是生命的本真吗?
跑过野生花田时我索性停下,昨夜的雨水还凝在花瓣上,紫色薰衣草攒成星星点点的海,黄色苦苣菜举着细小的火焰,不知名的白色碎花怯生生躲在草丛里,却把香气酿得浓酽。穿蓝色T恤的男人正蹲在花丛边拍照,手机离花瓣不过半尺,手指轻轻拂开花上的草叶。他的跑鞋沾着泥点,额角的汗顺着下颌线滴落,却只盯着屏幕里那朵小花,眼里的专注比任何奢侈品广告都打动人。商场橱窗里的礼服缀满水钻,标签上的数字长到让人眩晕,可此刻他眼里的光比水钻更亮。
林子里飘来银铃般的笑声,梳着朝天辫的小女孩踮着脚尖够柳叶。“当心脚滑,那柳叶有啥好玩的!”奶奶在身后追着喊,手里拿着她刚脱的小外套。可话音未落,女孩已揪下几片柳叶举过头顶,光着脚丫踩着湿软的草皮上,笑着跑开了。阳光穿过柳叶的缝隙筛下来,在她红扑扑的脸蛋上洒下星星点点的光斑,连鼻尖沁出的细汗都沾着光。恍惚间,我好像看见童年的自己,蹲在田埂上看蚂蚁搬家,苜蓿花开时追着蝴蝶跑一下午,那时的快乐多么简单,一朵蒲公英就能吹散所有的烦恼。
跑至中途,热风变得黏稠,后背的汗浸透衣衫像裹了层湿棉絮。找棵老柳树歇歇脚,树影在地上洇开一片墨绿。石凳上打太极的老者见我望着他,就招手说:“人到中年别跑那么快,当心伤了膝关节。”闲聊间知道他每天都是这时来,先打套拳再沿河走两圈。“你看河底这水洼,雨大时聚成一片,晴久了就慢慢渗进土里,人活着也一样,该快时快,该慢时慢!”老者乐呵呵地说。老先生的话像一颗石子投进湖面,在我心里漾开一圈圈涟漪。我知道,在着急忙慌往前赶路的日子里,那些被忽略的晨昏、错过的花开、辜负的独处时光,原是构成日子的细枝末节,就像这路边的花从不在意有没有人欣赏,该抽芽时抽芽,该开花时开花,把根扎进贫瘠的泥土里,也能把春天酿成蜜。
往回走时,太阳已跃过楼顶,路面晒得有点烫人。晨跑的人渐渐散了,有人提着豆浆、油条回家,有人推着婴儿车在树荫下晃悠,河底水洼的雾气散了,露出粼粼波光。我放慢脚步,看最后一朵蒲公英种子被风吹起,打着旋儿飞向远处。或许美好从来不是刻意追逐的幻影,是晨光里的一次呼吸,是野花旁的片刻停留,是知道不必追赶时心底升起的那份平静。
路上遇见早起卖菜的大爷,菜筐里的黄瓜还挂着露珠,我买了几根,指尖触到瓜皮的清凉,像是握住整个夏天的善意。原来生活从不用刻意强求,那些藏在烟火里的温情,散落在寻常路上的惊喜,早把日子酿成了甘醇的酒。就像此刻,阳光正好,我带着一身汗湿与满心沉静,走在属于自己的时光里,每一步都踏出了不同的心情和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