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午休,一声早蝉清脆的鸣叫,猝不及防地撞入耳畔。思绪瞬间被拉回往昔。于我而言,唯有蝉鸣响起,夏天才真正拥有鲜活的灵魂与深邃的意蕴,这般执念,即便岁月流转,至今仍固执地扎根心底。年少时,对季节更迭感知懵懂,可在那段孤独封闭的成长岁月里,自然馈赠的独特记忆“坐标”悄然烙印进生命,成为我辨识四季的永恒印记。
当第一声蝉鸣划破宁静,我便知晓,盛夏已踏着热烈的鼓点,盛大而至。老家在清河之畔,河水奔腾不息,如一条灵动的碧玉丝带;两岸绿荫绵延无尽,似铺展开来的翠色绸缎;蝉鸣此起彼伏,像奏响的夏日乐章。那是个色彩斑斓的季节,层次分明的绿意肆意流淌,更是充满童趣的天然乐园。
凝神细听,循着悦耳的蝉声望去。透过枝叶的缝隙,便能看见几只灰褐色的蝉安静地伏在枝头,宛如树的守护者。它们不动声色间,一串串随性而发的音符便从枝叶间袅袅飘出。谁能想到,这小巧的身躯竟能迸发如此高亢洪亮的声响。没有规整的节奏,亦无婉转的旋律,每一次鸣叫都那么酣畅淋漓,让人惊叹不已,心底探究声源的渴望也愈发强烈。
盛夏时节,清河岸边绿意盎然,枝叶繁茂,层层叠叠。嘹亮的蝉声在其间流淌,掠过河滩,弥漫在炽热的空气中,为这燥热的天地增添了一抹肃穆与庄重。千万只蝉默契配合,在看似无序的韵律里,奏响一曲曲激昂明快的乐章。此刻,蝉仿佛化身成杰出的“音乐大师”,用生命演绎着夏日的多情和绚烂。
然而,并非所有人都能欣赏这份独特的“天籁之音”。麦收时节,劳作一天的人们疲惫不堪,正想在午休中寻得片刻安宁。可此时的蝉,却在枝头尽情欢唱,将短暂生命的热烈与灿烂毫无保留地释放,搅碎了人们的“白日梦”。人们或许不知,这短暂的鸣叫背后,是蝉长达三年甚至五年在黑暗中的蛰伏与挣扎,它们历经生死未卜的蜕变,才换来这短短一季的光明与歌唱,却又在秋风中悄然凋零,何其悲壮。从生到死,巨大的时间鸿沟横亘其间,它究竟为何而生?又为谁而歌?难道仅仅是为了那片刻的欢唱?它远离尘世喧嚣,餐风饮露,以小小的身躯,发出响彻天地的声音,直至生命的最后一刻,才停止歌唱。
少年的时光里,蝉鸣是夏日最动人的乐章。毒辣的阳光下,老牛在树荫下悠闲反刍,柴狗躲在墙角吐着舌头,老母鸡半展着翅膀,在院子里踱步。田野里劳作的庄稼汉,褪去湿透的汗衫,随意寻一处阴凉,倒头便睡,进入香甜的梦乡。而此时的蝉,似是太阳忠诚的号手,借着中午的热浪,不知疲倦地吟唱着“赞美的诗歌”。它歌颂着鲁北平原与清河两岸的丰收盛景,赞美着祖祖辈辈农人勤劳朴实的品质,以及他们用汗水换来的幸福生活。那片蝉鸣,嘹亮而壮阔,至今仍萦绕在记忆深处。
如今再听蝉鸣,却能从中品出一丝淡淡的哀愁。蝉的一生,有欢快的高歌,也有哀怨的低吟。几年黑暗中的默默坚守,换得光明后的独居枝头,它餐风饮露,遗世独立,恰似李商隐笔下“五更疏欲断,一树碧无情”的清雅高洁,带着几分清高,却始终坚守着内心的执着。它宛如世外先知,早已参透世事沧桑,在短暂的生命期限里,尽情展现着高洁俊逸的风范。
蝉,各地别称各异,有的地方叫“牛牛”,有的地方称“黏羔”,老家人习惯唤它“蛸老牵”,称它的幼虫为“爬蚱”。可在众多名字中,我独爱“知了”这个名字。从夏日初鸣到秋风乍起,它高居树梢,顶着烈日,日夜不停地鸣叫“知了——知了——”,可谁又真正知晓,它究竟“知了”些什么?这声声鸣叫,分明是它对短暂而艰辛身世的倾诉。
怎能忘却那片幽怨的蝉鸣?漫步清河岸边,记忆如热浪翻涌,蝉音萦绕耳畔,年复一年,从未缺席。
漫漫长夏,悠悠蝉鸣,承载着无数沧桑岁月,却依旧清逸高洁、执着坚守。浅夏宁静的午后,那清亮的蝉鸣不再喧嚣,而是化作一曲无休无止的悲歌,在长夏深宵,在心灵深处,奏响高亢、激越又悲壮的旋律,久久不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