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府从军功起家的勋贵门庭，历经三代，成功转型成为所谓“钟鸣鼎食之家，翰墨诗书之族”。
　　当年宁荣二公动刀动枪冲冲杀杀、从死人堆里爬出来喝马尿的艰苦卓绝打天下时代已经远去。其实从荣国府第二代媳妇、金陵世勋史侯家的小姐、后来尊称史太君的这拨后代开始，贾家就已经开始融入格调高雅、讲究吃穿、懂音乐会听戏还喜欢美术的文化味儿很浓的上流社会了。
　　宁国府那边，第三代贾敬中过“乙卯科进士”。
　　荣国府这边，第三代次子贾政天性“诗酒放诞”“自幼酷喜读书”（其实“诗酒”和“读书”，在那个时代，是两种迥然不同的文化志趣，而竟集于某人一身，谁能说这不也是“正邪两赋”），原来也是想走科举之路的，只不过父亲贾代善临终前遗本一上，皇上体恤，不仅即时令其长子贾赦袭爵，而且“额外”赏了贾政一个主事的官衔。心心念念的科举“正途”被祖宗余荫和皇帝恩赏意外打断，但这并没有影响贾政下班后躲进书房与一班清客相公谈诗论文的雅兴，更没冷却他逼着三个儿子读书考试、接续他完成“学而优则仕”理想的那股子邪火。大儿子贾珠之早亡，大概率与贾政揠苗助长、用力过猛有关。
　　贾政的妹妹贾敏，更嫁了一位侯门公子、前科探花林如海。两口子的文化修养，只从他们宝贝女儿黛玉才五六岁便熟读诗书可窥一斑。黛玉老师贾雨村逢人便夸赞说“这女学生读至凡书中有‘敏’字，皆念作‘密’字，每每如是；写字遇着‘敏’字，又减一二笔……不与近日女子相同。度其母必不凡，方得其女”。只不知曹雪芹这里偏举一个“密”字例，是否另有深意。因按照北宋苏洵《谥法》，“密”字不能算是一个好字眼——“追补前过曰密”。与曹家交厚但弄到后来越来越“不得烟儿抽”的废太子胤礽，雍正二年薨逝后，得到的谥号便是“密”。
　　贾敬、贾赦、贾政、贾敏——仅从其辈分名号中的“文”字旁，就看出他们身上寄托着老一辈对“偃武修文”的多么强烈的期待。再到下一代，第七十九回，说起贾赦女儿迎春的亲事，做叔叔的贾政心里极不乐意，“深恶孙家”——除了认为孙家“虽是世交，当年不过是彼祖希慕荣宁之势”，即家风人品可疑外，还有一条重要原因，他觉得孙家“并非诗礼名族之裔”。
　　到了第四代，贾府的文化风采简直光芒万丈。
　　女孩子里，看“元迎探惜”四姐妹：
　　元春在家时，是宝玉的启蒙老师。入宫晋封，除了“贤德妃”的位号，还得到“凤藻宫尚书”职务。这个曹雪芹虚拟的宫殿乃有意以凤藻名之。凤藻，如凤毛之有文彩。“凤藻宫”而设“尚书”，一听就像是担负着掌管后宫文墨的职责。《三国志·魏志·明帝纪》裴松之注云：魏明帝曾“选女子知书可付信者六人，以为女尚书，使典省外奏事，处当画可”。此处之“女尚书”即皇帝身边协助处理奏牍、有相当权力的女秘书。这正是得宠时的元妃的角色。省亲时，她“亲搦湘管”，为大观园赐名题诗，文采斐然，名不虚传。似乎她还善抚琴。所以，随她入宫的丫鬟叫作抱琴。
　　探春，是书法家。她的房中“当地放着一张花梨大理石大案，案上磊着各种名人法帖，并数十方宝砚，各色笔筒、笔海内插的笔如树林一般”，“西墙上当中挂着一大幅米襄阳《烟雨图》，左右挂着一副对联，乃是颜鲁公墨迹”——这副“烟霞闲骨格，泉石野生涯”的颜真卿墨迹乃是前两日宝玉所赠。所以，她的丫鬟叫作待书（有版本亦作“侍书”）。
　　小惜春是画家。刘姥姥走了之后，贾母布置的大观园游乐图、被黛玉谑称作《携蝗大嚼图》的创作任务，就压在她肩上。她的丫鬟叫作入画。
　　只有二姑娘迎春，被她哥哥贾琏的小厮兴儿这些坏小子起外号“二木头”，可知为人木讷窝囊，才艺也不像别的姊妹那么出众，嘬了瘪子受了气只闷声不响，拿本《太上感应篇》躲一边儿去看。除了看书，她最大的爱好是下围棋。第七回，周瑞家的送宫花，送到她房间，“只见迎春、探春二人正在窗下围棋”；第七十九回即将出嫁时，平时和她并不特别亲厚的宝玉，感伤地跑到紫菱洲为她写了一首诗，有“不闻永昼敲棋声，燕泥点点污棋枰”之语，可想迎春屋里，棋枰是常设。故而她的丫鬟叫作司棋。这个司棋脾气却跟她正相反，像个火药桶。
　　不仅本家“四春”小姐“琴棋书画”秀外慧中，住姥姥家的林黛玉、住姑奶奶家的史湘云、住姨妈家的薛宝钗、走亲戚的薛宝琴和邢岫烟……哪个不是“顾盼神飞，文采精华”，甚至还要压贾家小姐一头？元妃省亲见到家中姊妹的诗作，十分欣喜，又由衷夸赞：“终是薛林二妹之作与众不同，非愚姊妹可同列者。”黛玉的才华、宝钗的学问，都得到过贾政的亲口夸赞。
　　还有珠大奶奶李纨，她也是金陵名宦之女，父亲李守中，曾为国子监祭酒，“族中男女无有不诵诗书者”。贾珠早亡，留有一子贾兰，五岁即入学攻书。李纨的任务就是“侍亲养子”“陪侍小姑等针黹诵读”。在她的教育下，贾兰成才显贵。
　　王熙凤在娘家时不大识字，嫁到贾家，耳濡目染，不但会看账本，还学会了看戏单——第十一回，“凤姐立起身来答应了一声，方接过戏单，从头一看，点了一出《还魂》、一出《弹词》”。芦雪广联诗，她起的头句“一夜北风紧”，居然得到众人表扬：“这正是会作诗的起法”。
　　跟着薛家母子住到贾家的香菱，本有慧根，进了大观园，更是拜林黛玉为老师，成了“诗魔”……
　　因《红楼梦》的使命主要是“使闺阁昭传”，所以我们一说贾府的文化，女性自然说得多一些。至于第四代的公子，贾宝玉的诗文才华，就连他那一直带着有色眼镜看他的老爸贾政也时时心下点赞，偶尔溢于言表。贾环也不甘落后，他的诗才，在七十五回、七十八回都有所展示，贾政也承认“还不甚大错”。但可惜在贾政眼中，这哥儿俩“词句终带着不乐读书之意”“发言吐气总属邪派”，“念了些流言混语在肚子里，学了些精致的淘气”……与他期待的那“四书”打底、“修齐治平”的“正经”方向南辕北辙。当年贾氏始祖创设的义学私塾，也沦为纨绔子弟的游乐场、捣蛋顽童的演武厅——说来泄气。
　　作者：钱杰，中国红楼梦学会会员、中华诗词学会会员、山东省作家协会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