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岁之前的我是不养花的,没有这个闲心是真的,忙忙碌碌的工作和生活根本留不出侍弄花草的时间和精力。同龄的好朋友振良是个养花高手,刚分了株的文殊兰说什么也要送给我一盆,我不好意思拒绝,连花的样子都没看清楚,便随手把它放在了办公室的窗台上。放暑假之前的6月是忙乱无序的,各种考试让人焦头烂额,从高考到中考到会考到成人考到期末考,一路走下来,便进了7月份。其间,振良来办公室给那盆文殊兰浇过两次水,他告诫我说,养花喜懒不喜勤,几乎所有的花都会被浇死,太频繁浇水会让花烂根,这是养花的大忌,文殊兰虽喜水,但一到两个星期浇一次水也是无碍的。我只是应应付付地胡乱答应着,至于他说的养花要领真的是一个字也没有记在心里。
7月份过完了上旬,就开启了愉快的假期生活,虽然有相关培训的“干扰”,但并不影响暑假的充实和快乐。打打扑克,喝喝小酒,爬个山,玩个水,旅旅游,避避暑,会会同学,走走亲戚,心情如此美好,生活那么惬意。水是那么清,天是那么蓝,山是那么高,草是那么绿,同学是那么好客,亲戚是那么热情。去西边看草原的辽阔,到北边看长城的巍峨,去东边看大海的澎湃,到南边看花草的鲜艳,祖国的大好河山是那么美丽,是那么充满魅力,是那么令人着迷。没有读过万卷书,但真的喜欢行万里路。在书斋里读有字的书,不如到社会中去读无字的书。虽然经常说课堂小社会,可走出了象牙塔,才真正明白了什么才叫“社会大课堂”。
快乐的时光总是很短暂,暑假在不知不觉中很快度过,“充电”以后的师生们满血复活,以更加饱满的热情投入到工作和学习中去。重新分班以后,调宿舍、排座次、选班委、分值日,把各种事项安排完才有时间归置一下办公桌,摆摆书籍,动动电脑,擦擦桌面,一回头我终于发现了窗台上的花盆,不禁愣了一下,这是个啥?怎么有这么陌生的感觉?我怎么不记得养过什么花呢?对了,这应该是振良给的那盆文殊兰,经过一个暑假近五十天的时间,这么高的温度,也没人浇过水,应该是早就旱死了,本来我就不稀罕,干脆连花盆一块儿扔了吧。端起花盆看时,原来的四五片叶瓣果然已经枯萎,只在最中心的地方有一点点发红的叶脉,蜷缩在那里,如豆粒一般,似乎还有一点生命的迹象,盆里的土已经干裂,如同爆了皮的嘴唇,焦渴难耐的样子令人怜悯。我忽然有点可怜花盆里的土了,便信手舀了一瓢凉水倒在了里面,心里想着把土滋润透了再去倒掉,好歹还是要把花盆还给振良的。白色的釉,蓝色的纹,这个花盆看起来还不错,扔了有点可惜。
待我重新想起这事时,已是一周以后了。手还没碰到花盆,却惊奇地发现,那赤红的豆点已经变成了娇嫩的一抹,那片绿在白色的釉和黄色的叶的衬托下特别显眼,虽只有小拇指的指肚那么大,却如同新生的婴儿那般温润,这倒真的惊到了我,这是一种怎样的震撼呢?生命的力量竟是如此顽强,漫长暑假的炙热对这个娇弱的生命是一种怎样的考验啊!是一种什么信念让它能坚持下来的?有了这种信念,还有什么困难不能克服?我在沉思中重新审视起了这盆花,它也从窗台被移置到了我的案头。
文殊兰长得很快,两年的时间已占满了大半个桌子,办公室的空间有限,我便把它迁到了家里,原来的白釉小盆也换成了红釉大盆。闲暇之余便给它浇浇水、松松土,欣赏一下它的枝繁叶茂、郁郁葱葱。那年中秋节,我从市里回来再去看它时,竟惊奇地发现在最大的叶片之下藏着一个令箭一般的花柄,躲在叶下,一副很害羞的模样。这是我第一次见它开花,便日日加以留心,那花柄也日日以一种全新的姿态呈现在我眼前,三天以后,那花柄便脱颖而出,由原来的低眉颔首变成亭亭玉立,甚至有一种直插云霄的气势。头顶的花苞也微微开裂,中午下班回来,我看到它浑身弱不禁风的样子。晚上再到家,十二枝小花梗已经向四周伸展成一个圆形,其中的三枝已悄然开放。花朵雪白,花瓣薄似蝉翼,花蕊泛紫,有牙签粗细,顶头是一点摇摇欲坠的嫩黄,花香淡雅,沁人心脾,给人以幽谷琴鸣之感。整朵花似当空起舞的纸鸢,空灵飘逸,似在春风中翩飞,自由而奔放。我沉浸在这香气中浑然忘我,一扫白日的疲劳。花期挺长,一个星期左右的时间足以让我放空自我,也静下心来想明白了很多的事情。文殊兰花开,家有喜事来,那年的事业编考试,侄子燕坤顺利上岸。
以后的几年,文殊兰总是在秋天静静地开放、默默地凋零,在中秋节前后留下满室的清香。儿子高考那年,我送儿子进了考场,回到家中,无意间发现,被冷落了许久的文殊兰竟然在茂盛的叶子底下突然翻出了一枝花柄,这让我本来有些激动的心情更平添了一份意外的惊喜,我没有告诉任何人。为平复一下情绪,我骑了自行车悄悄出了门,沿了后面的公路,转到齐衢的五岔口转向北行奔工业园而去,穿园而过,折而向西,到垛衢以北踏上了徒骇河东岸,沿东岸返回,光这一段行程大约是二十公里的话,总行程应该近五十公里。平时骑五十公里需要四五个小时,可这次只用了三个小时。回到家举着杯子喝了点水,又欣赏起含苞待放的文殊兰,心里踏实了不少。那年,儿子高考正常发挥,顺利上了烟台大学,而文殊兰在6月6日开花是唯一的一次,从那年以后,它又把花期“转”回了八月中秋。
儿子上大学后,亲朋好友都来祝贺,喝酒应酬多了一些,身体开始不适,几次骑行都觉得头晕目眩,有两次还是被别人开车送回家的。心里没底,便到市里住院,其间,里里外外彻查一遍,还做了造影,也没查出什么问题,仍然时常觉得头晕,后又到北京做了检查,也没有查出个所以然来。心病没去,医生说我是神经官能症,意思是自己认为自己有病,便息交绝游,自己卧在家里修养,这一卧就是六年。其间,我不参加外面的活动,不参加体育运动,不喝酒,不喝茶,不喝任何饮料,不吃任何油腻的东西,成天躺在沙发上不“动窝”;感觉头皮不透风,结果又得上了毛囊炎,一把一把地掉头发。我知道这样下去是不行的,便逼迫着自己找点事做,于是便让自己静下来思考,有时便把自己思考的东西记一记。在记东西的过程中,我发现写格律诗最能让自己达到忘我的境界,会摒除杂念,投入到一种纯粹的苦思冥想的过程。在静下来之后,便又努力让自己动起来,强迫着让自己到室外去,到大自然中去,到人多的地方去,到各种活动中去,还写了大量的格律诗词、散文、小说,偶有获奖,在各种活动中慢慢让自己不去想身体的问题,慢慢让自己变得通透而纯粹。一有空,我便去和文殊兰交流,给它浇水、松土、施肥,看它花开花落,也看窗外的云卷云舒。几年下来,文殊兰更加枝繁叶茂。一株文殊兰显得特别孤单,我又添置了一盆龙须草、一架绿萝、一棵龙骨、一树昙花、一株虎皮兰,学生还送了我两盆“一帆风顺”,客厅里瞬间变成了绿植的世界。慢慢地,龙须草变成了龙须树,已高及屋顶;绿萝爬满了餐厅的墙,每年都得剪短两次;龙骨高及胸部,须架杆相扶;昙花进了大坛,内插一根两米长的竹竿,换土之后几乎日日都有新叶迸出;金边虎皮兰分成了三家,家家盆满钵满;“一帆风顺”年年开花,活力旺盛。现在的办公室里有六盆花,君子兰和石斛是较名贵的品种,一盆多肉也是学生所送,也随了我六年之久。
生命本身就是一场修行,我似乎悟得了很多东西,疾病不会把人打倒,打倒自己的往往是自己的内心。生活本身也不复杂,一箪食一豆羹的事罢了。我不求医,也不问药,我想自己给自己治好这个所谓的神经官能症,我开始少量饮酒,我开始外出旅游,我到各乡镇采风后积极写作。原来走二百米我需歇三次,在孟良崮我步行走回程,两个小时的山路还是咬着牙走了回来,虽然汗透全身;从刘公岛上岸,我穿着拖鞋往回走,同伴们都累得迈不动腿,五公里的路程我坚持不停歇,回到宾馆虽见脚底已磨起了血泡,但我真的很高兴,因为我知道,我已从严重的心理阴影中走了出来,这个“走出”整整用了六年。于是,我用更平和的心态对待我周围的一切,大家都说我像变了一个人,或者说和过去的我判若两人。我只是淡淡一笑,该干啥干啥。
那天早起,我给花草浇水,竟发现文殊兰的茎从中间齐刷刷地分成了两株,一分为二的文殊兰似孪生的姐妹,个头、模样、气质都毫无二致,这次真的是惊到我了。更令我没想到的是从入秋到冬末,两株文殊兰轮流交替开花,在相对单调的两个季节里交替美丽、芳香不断。我忙于欣赏它们的俏丽姿容,陶醉于它们的香气袭人,对花容观察得更细致了些,仍然是白色的底、修长的萼、淡黄的蕊、紫罗兰的晕,在灯光的照耀下,一会儿是“千娇百媚”,一会儿是“衣带飘举”,一会儿是“低眉颔首”……恍惚间,我好像看到十二位俏佳人在蹁跹起舞,耳边环绕的分明是《羽衣霓裳曲》,顾盼生姿,仪态万方,流光溢彩,给人以梦幻的感觉,竟不知今夕何夕了。
时光悄然到了年末,我翻看一年来的照片,惊奇地发现,文殊兰今年的四次开花横跨了半年的时间,从秋到冬,若断实连,我对照了日历,第一次开花仍然是在中秋节,因把中秋节夹在了花期之中,我并未在意;第二次开花是在国庆节期间,中间有国庆假期,我与妻子在附近周边闲逛了两天,对文殊兰的开花并没有格外留心;第三次竟巧合了妻子的生日,本来就有儿子和侄子燕坤给订的鲜花,这真有个锦上添花的味道了;最后这次开花神奇地重合了我和妻子的结婚纪念日。这样算来,每当有重大节日,文殊兰就悄然奉上自己的灿烂作为礼物,这份用心是否已超出了自己的预期,它们这是报恩还是馈赠?最令人感动的是它们给予我们的长情的陪伴,而这种带有奉献意味的陪伴,让人情何以堪?
文殊兰,已经成了我家的一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