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当然是部言情剧、典型的文戏，但也有两场好看的武打戏，而且是群殴。
　　一场在第九回，“顽童闹学堂”，是贾府的王孙公子、一群学龄小哥儿混战。骂脏话、扔砚台、抡板子，人仰马翻、头破血流，闹得快赶上“水浒传”了。脂砚斋说，就算“燕青打擂台，也不过如此”。
　　还有一场在第六十一回，是迎春的大丫鬟司棋领着一群小丫头打砸大观园的小厨房。
　　这场打砸事件的起因是司棋忽然想吃碗“炖得嫩嫩的”鸡蛋羹，打发手下的小丫头莲花儿去找小厨房的负责人柳家嫂子要。
　　您知道，贾府上上下下男男女女的特点，正像贾母说的，那都是“一个富贵心，两只体面眼”。这柳家嫂子并不是坏人，但在势利眼上却也不例外。她其实摆明是欺负迎春懦弱，不把司棋放在眼里，说现在鸡蛋短缺，别说司棋这样的“二层主子”，就是“头层主子”也伺候不过来。
　　这下惹翻了小莲花儿。
　　《红楼梦》写小姐主子和她们的奴才丫鬟，性格特点上乃极错落有致、相映成趣。王熙凤刁钻泼辣，平儿就温婉平和；薛宝钗端庄内敛，莺儿就活泼好动；宝玉、黛玉是任性撒娇的小弟弟、小妹妹型的，走文艺路线，袭人、紫鹃就是忠诚靠谱的大姐姐型的，现实风格……
　　迎春这边儿更是这样。坏小子兴儿说这位二小姐的诨名是“二木头”，老实得戳一针也不知道“嗳哟”一声。可她的大丫鬟司棋却是个真正的比晴雯还要“爆炭”的坏脾气。插一句，还有那个二丫鬟绣橘，出场不多，也不是好惹的，后面“累金凤”事件，她挺身而出，急赤白脸一通言辞，让人印象深刻。司棋强势到什么程度？您从曹雪芹干脆给她单独想出来一个专用称呼——“副小姐”，就可想而知了。
　　强将手下无弱兵。那小莲花儿看柳家嫂子不想给鸡蛋，又想起前儿司棋说要吃豆腐，柳家的给了些馊的，弄得自己挨了司棋的骂，新仇旧恨一齐发作，就动手去菜箱子翻看，发现里面还有十来个鸡蛋，立马爆了粗口：
　　“这不是？你就这么利害！吃的是主子的，我们的分例，你为什么心疼？又不是你下的蛋，怕人吃了。”
　　骂得这个生动，笑死了。
　　柳家的当然不吃小丫头这一套，扔下手里活计，冲过来对骂：“你少满嘴里胡吣！你娘才下蛋呢……”
　　两人正在你一句我一句“嚼蛆”，司棋那里早等烦了，又打发人来催莲花儿，说你是不是“死在这里了，怎么还不回去”。
　　“莲花儿赌气回来，便添了一篇话，告诉了司棋。司棋听了，不免心头起火。此刻伺候迎春饭罢，带了小丫头们走来，见了许多人正吃饭，见她来的势头不好，都忙起身陪笑让坐。司棋便喝命小丫头子：‘动手！凡箱柜所有的菜蔬，只管丢出来喂狗，大家赚不成。’小丫头子们巴不得一声，七手八脚抢上去，一顿乱翻乱掷的。众人一面拉劝，一面央告司棋”……
　　世间的事，妙就妙在这个“添话”上啊。
　　三十三回，宝玉挨打，几乎送命，就是拜兄弟贾环在父亲面前给他“添话”所赐；七十一回，邢夫人的陪房费婆子，因王熙凤的手下周瑞家的捆了她的两个亲家婆子，便挟嫌跑到邢夫人那里“添话”，这话又经其他一干奴才的三添两添，竟从王熙凤一直说到了王夫人，使得邢夫人不仅更加厌恶儿媳凤姐，一发对妯娌王夫人也愈加不满，遂致偶从傻大姐处得到绣春囊，便迅即向王夫人一伙“当权派”发难，拉开抄检大观园的序幕……
　　而且小莲花儿的“添话”，还不算完。刚刚打砸完小厨房后，黄昏时分，巡夜的管家婆子林之孝家的盘查柳嫂子之女柳五儿，恰被莲花儿遇到。本来没她什么事，她随口添的一句“今儿我倒看见一个露瓶子”“在他们厨房呢”，引得“玫瑰露”和“茯苓霜”两案俱发，却是冤案，便要了柳五儿的小命儿。
　　关于“莲花儿”这个名字，太平闲人张新之的评注为“莲花儿舌有莲花”。我则颇以为是“连话儿”的谐音梗。但是脂砚斋认为，这“总是写春景将残”。因“莲花儿”开在夏天，而“三春去后诸芳尽，各自须寻各自门”。大观园的女儿们，经历一场繁华春梦，终归要回到太虚幻境的“薄命司”里去。这是她们的宿命。
　　作者：钱杰，中国红楼梦学会会员、中华诗词学会会员、山东省作家协会会员。出版有红楼赏析专著《贾府的资本：边丰整，边式微》（天津古籍出版社2024年12月出版）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