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中,晴雯含冤被王夫人逐出大观园。因为在王夫人眼里,晴雯就是个“水蛇腰,削肩膀”、眉眼又有些像林黛玉的“轻狂”的“病西施”,是个打扮得“花红柳绿”的“狐狸精”。
细想来,晴雯倒还真像是从“聊斋”跑到“红楼”里的“小狐仙”,让我们想起那位小翠姑娘。
比如,她俩都身世不明。晴雯十岁时被贾府的管家赖大用银子买来,成为奴仆的奴仆,“也不记得家乡父母”。后因伶俐标致,被贾母看中,又从贾母那里派去服侍宝玉。她的来历比香菱还要悲惨、神秘。香菱只是她自己说不记得了自己的父母、家乡、年岁,但我们读者还是知道的。小翠的妈妈把她送到官宦人家王家做儿媳妇,只说他们家里穷,养不起,就白送给人家了。妈妈一去不回头。人家问小翠你家住哪里,她却也说记不得了。
还有她们的性格。
晴雯这样一个“身为下贱”的女孩,不但没有丝毫的自卑、自怜、自怨,相反却有着格外自信、自尊、自强的骄傲心性。她整天高高兴兴、爱说好动,甚至跟小主人宝玉打打闹闹,不讲“规矩”。没有人疼她,她就自己娇惯自己。身上穿得“花红柳绿”,手上留的两根指甲足有三寸长,用金凤花染得通红,臭美得不行。天一冷,就懒坐在暖暖的熏笼上不干活,怎么舒服怎么来。麝月笑她装小姐,忘了自己的丫鬟身份。
小翠不也是吗?她以一个吃不上饭的穷人家的女孩子出身,却在高门大户的婆家嬉笑玩耍,简直比千金小姐还放得开。在她连着以奇异的手段给婆家消灾免祸、帮了几个大忙之后,她婆婆怎么看她都不像一般人,又忍不住追问她的来历。她笑嘻嘻地说:“妈,您不知道吗,我是玉皇大帝的女儿呀。”一副娇憨的小女儿无赖相。
晴雯和小翠都是报恩而来。
宝玉穿的宝贝似的雀金裘不小心被烧了一个洞,偏时间紧张,第二天赴重要宴会还要穿。连夜拿去找遍全城最好的织补匠人,都不敢接这个活儿,说没见过不会补。宝玉快急死了。病中的晴雯就拼着小命儿给他织补了一晚上。她手又巧,又认真,不惜一切代价做这件事,补得完美无比。她这是拿命去报答小主人宝玉对她的好。因为没有人疼爱她,宝玉疼爱她。她得了伤寒,其他仆人老婆子们怕被传染,要赶她出去,宝玉却坚决留她在自己房里养病,还去请给太太小姐主子们看病的太医来给她诊病,拿她当人看、当自家姐妹对待。所以,她感激宝玉,要报恩。宝玉有情义也有物质条件,她一无所有,就以肝胆性命相报。
小翠嫁给王家的傻儿子元丰(程高续书里,宝玉后来也因“失玉”变得痴傻),帮助他家屡屡逢凶化吉、遇难呈祥,还治好了元丰的病。这是因为她的母亲老狐仙当年遭遇雷劫,被元丰的父亲救助过。
更巧的是,小翠说她和元丰命中注定有五年夫妻缘分,贾宝玉《芙蓉女儿诔》中说晴雯也朝夕陪伴了他五年。
小翠给王家立过功,晴雯补裘也是奇功一件。但她们最后的结局都是被家长斥骂驱逐。小翠被斥骂而走的原因是不小心打碎了他家一个玉瓶,而晴雯被无情驱逐则主要来自小人的嫉妒毁谤。
晴雯是奴,小翠是狐,是底层群众,却都性格阳光、心理健康、知恩图报、渴望平等和温馨活泼的生活,是有情有义的群体。
王夫人和王家公婆是主子、是人,是所谓的上流社会,却性格阴郁、刻薄寡恩、翻脸不认人,是冰冷无情的部落,整天战战兢兢疑神疑鬼,动不动“乌眼鸡似的”你死我活,下一代非痴即傻……
主不如奴、人不如妖——蒲松龄、曹雪芹虽无交集,但是他们的文学著作却思想相通、异曲同工。他们是这样巧妙、艺术和淋漓尽致地讽刺痛骂了那个黑暗变形的时代,歌颂了他们心目中的光明和高尚。
关于“聊斋”与“红楼”的缘分,除曹雪芹的生年(按1715年)恰好是蒲松龄的卒年,以及“红楼”部分内容和写法似对“聊斋”有所传承(详见本报2024年12月3日《“草胎木质”林黛玉》一文)之外,还有一个花絮:红学家蔡义江先生在对《红楼梦》第十三回脂批“树倒猢狲散”的评注中提到,曹寅之友施闰章之孙施瑮《病中杂赋》诗有“廿年树倒西堂闭,不待西州泪万行”句,原注:“曹楝亭公(寅)时拈佛语,对坐客云:‘树倒猢狲散。’今忆斯言,车轮腹转。”西堂、楝亭皆江宁织造府中斋室名,也用作曹寅自号。而施闰章(号愚山),正是蒲松龄的知遇恩师。在以“刺贪刺虐入骨三分”著称的《聊斋志异》中,他被作为少见的好官形象,浓墨重彩写入《胭脂》这一名篇。
作者为中国红楼梦学会会员、中华诗词学会会员、山东省作家协会会员